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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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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散去。她跟在人群的最後。男人們扛著擔架,擔架上被黃色的織物裹起來的屍體,像是飄過眾人頭頂一樣,沿著巴格馬迪河詭異地向前移動。卡桑記不得走了多久,街道上穿梭來往的人已經越來越多,摩托車和三輪車貼著你的腿有驚無險地飛快溜過去。有的人仿佛只是從床上來到大街上睡覺,和那些流浪狗一樣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階上。店鋪裡坐著無所事事閒談喝酒的男人,穿著中國產的冒牌運動鞋奔跑在巷子裡的男孩,手裡捏著沙包。老婦盤腿坐在自家的門廊前面擇菜,姿態端然仿佛是頌經。 人們終於在一座神廟面前的曠地上停下。卡桑目光穿過人群之間的罅隙,看見迦南和家裡的男人一起把擔架放下來,將屍體的腳浸泡在河水中。周圍依然是對葬禮毫不關心的流動的人潮,即使親人中也不見有人悲傷。他們只是漠然站立良久,然後才將屍體抬出來,擱在河邊一個方形的堆滿了木柴的石臺上。穿白衣的人從河裡舀水為逝者淨臉,然後又將乾柴放在周圍。 他點起火,燃燒漸漸劇烈。一股白煙在眾人面無表情的注視之中升騰起來。穿白衣的人手執一根長棍,不斷地戳進柴堆裡去挑撥,火焰包裹著屍體持久地燃燒著,像是簡單地在煮一鍋水。 葬禮整整進行了一整個上午。火熄滅之後,撥開那一堆黑炭,只見隱約的灰白色骨灰散落。白衣人將其裝在一個器皿中,又用白布包好,然後就在把它埋在岸邊的河床泥土中。從河水中舀起一瓢水,澆在石臺上,炭灰很快就沖刷殆盡。一切都消失。 這是尼泊爾傳統的火葬。在鬧市的河邊,就地燒掉死者的屍體。 除了家人,沒有人圍觀。河對岸還有一些駐足的旅遊者們,端著相機對著這裡拍照和攝像。身上都是高級而專業的戶外裝備,形形色色的面容和語言,看一眼便知道與這裡的人們是處在不同世界。 他們背著背包拿著簽證被一張機票帶到這裡,因從不曾設身處地地品嘗過貧窮和落後,因此對這裡新奇的一切產生豔羨和讚歎。 人們都說這裡是佛國淨土,次大陸上的世界遺產聚寶盆,是凡世離天堂最近的聖地,喜瑪拉雅腳下的一朵紅蓮,超度迷津的泅渡口岸,它風情萬種,它返璞歸真……於是眾多的人們從世界各地奔來這裡,在神廟裡跪拜和照相,在美麗而辛勞的尼泊爾女人面前垂涎,在岸上興致勃勃觀看百姓在聖河裡鄭重其事地用污染超標的河水淨身,在餐館裡面吃義大利菜,在店鋪裡面買紀念品,在火葬儀式上攝像。回去之後在旅行論壇上發帖子說,加德滿都擁擠骯髒,吃手抓飯請注意衛生,購買小東西他們通常不找零,買紀念品的時候要狠狠砍價……然後手中準備好了另一份簽證和機票,飛往另一處人間仙境…… 這就是富裕對於貧窮的睥睨。厭倦了自身所處的城市的精緻之後,另一個世界的貧窮和不幸可以成為風景,但僅僅用於調劑心情和增長閱歷。人們以為佛國的人民都是禪的悟道者,他們中的大多數處在貧窮和不幸之中,其麻木和無奈的狀態被旅人們描述並昇華為經過宗教救贖的精神超度,仿佛是一種至高境界——也的確是一種至高境界。因為他們除了順受和滯待生命的時時刻刻,已經沒有其他的心態可以用來匹配這般貧弱無著的生存。 因此即使面對死亡,也都只能報以超乎尋常的淡然和平靜。就像聖河的水,裹著一抔抔骨灰,裹著滿是細菌的廢水,裹著臆想中的神聖潔淨,無聲無息地流淌。 身後的市井依然嘈雜,日光中天。 這個上午讓她無限接近記憶之中的故鄉。那片平靜的大地此刻就在高山的另一邊。她甚至能夠聞到曠野中泥土,牛糞,和野草相互混合的味道。 她有些不能相信的是,這個素未謀面就死去的妻子,她的病重和去世,卻對迦南的在外生活和生意奔忙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而這並非出於宗教意識對於生死離合的大化之心,卻顯然是一種不顧不屑。 葬禮結束,她跟隨著紛紛散開的家人們回到宅院。獨自走上自己的房間,剛坐下,迦南走進來,對她說,把你的東西收拾好,跟我走,到這邊來。 迦南帶著她一路與人群反向而行,穿過幾條街道,路過眾多的寺廟漸漸殿宇,走到加德滿都的另一個城區。水泥馬路,街邊摻雜著木頭舊房子和矮矮的混凝土樓房,眾多的店家小鋪,商品繁多卻都是重複。 他把她帶到一家餐廳門前,說,這是我歸我弟弟經營的西餐廳,樓上就是旅店。你別住在家裡了,以後就在這裡幫忙。 你要我幹什麼? 我死去的那個妻子以前就在這裡幹活兒,你需要替她。 迦南,我不是來這裡打工的。我懷著你的孩子。我來跟你結婚。 卡桑,你要知道,在尼泊爾,從來就沒有哪個女人可以光吃飯不幹活。 站在迦南旁邊的那個身穿紅色沙麗的女子走上前來,對卡桑飛快地說了一連串話,然後就拉著她上樓。 她聽見迦南在她背後扔下一句,這是我的弟弟的妻子,你以後就聽她的。 她印象中,從這句話之後,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聽過中文。因為迦南在此之後仿佛人間蒸發,好久都沒有出現。而她就被留在這家旅店裡,幹最底層的活。腹中的孩子,仿佛是迦南付給的工資,她沒有領取到任何的酬勞。 住在小旅店樓上拐角的一個狹小的夾間裡,兩米見方不到的房間,只有一張很窄的床,床頭一隻小桌子。經營起整個西餐廳和旅店,包括卡桑自己在內總共才四個人。忙得顧不上累。她負責管理鑰匙,並且整理客房,洗床單,打掃房間。而到了吃飯的時候,餐廳廚房裡打下手的人不夠,就會把她叫下來幫忙。 那段時間,她只覺得自己比幼年時寄居在日朗家還要辛苦百倍。有時候簡直無法想像為什麼自己這麼離奇就成為了迦南家一個免費的勞動力。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她還在潮濕而髒亂的廚房裡擇青菜,切洋蔥,削土豆,做咖喱料,忙得片刻不敢停。廚房裡水沒了,被人使喚去河邊擔水;碗碟不夠了,被人叫去洗碗。這裡人手太少,而尼泊爾男人做事又有拖遝的習慣,因此有時候遇到急躁的顧客,會等得不耐煩,直接走到廚房裡面來責問。 她沒有任何生活來源。唯一所剩的,還是簡生與辛和留給她的那些撫養費。自然捨不得花。每天吃飯時間過了很久之後,客人少了,自己才能在廚房裡解決便飯,卻因為孕吐和勞累,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心裡陣陣作嘔,餓得頭暈眼花。到了半夜淩晨,好不容易睡著,晚歸的客人卻忘了拿鑰匙,敲她房間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去開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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