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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路上很堵,開開停停,十分緩慢。兩個人坐在後座。葉藍讓司機把暖氣開足。過來,卡桑。你凍壞了。她說。

  我已經跟我的父母解除收養關係。葉藍。我現在離開家一個人生活。車又停下來的時候,卡桑把事情告訴她。

  葉藍有些震驚,她伸出手一遍遍撫摸卡桑的頭。手指細碎地捏著打結的發稍,一點點地解開。她說,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父親要跟母親離婚。搬到他原來的城市。他有一個愛了很多年的女子在那兒,聽說是因為患了病,父親放不下,要去照顧她。據說是要一直到死,或者一直到活。誰知道。

  卡桑聲音變得很輕,臉轉過去心猿意馬地望了幾眼窗外,不屑的樣子。

  她又說,我總不能還留在這個家裡,等著法院判定我該屬於哪一方。父親當然不會要我,而把我判給母親未免太沉重,太殘忍。我本來就於他們非親非故,他們照顧我這麼多年,我已經覺得恩重如山。再拖賴下去,我只會鄙視自己。

  她在這裡打住,沒有繼續往下。葉藍不語,憐惜地伸手把卡桑攬過來,卡桑索性躺下來,睡在葉藍的腿上,仰望著車窗外的夜色以迅疾的速度陷入越來越深的黯淡。城市又恢復夜裡燈火通明的繁華蒼涼。

  她躺在那裡,抓著葉藍的手,是放在自己額頭上。說,葉藍,我始終覺得,有時候註定了的宿命,無論繞多麼大的一個圈子,終究會回到原來的狀態。我很早就孑然一人,沒有父母地活著。後來又突然又被好心的人帶走,扔進城市,仿佛這樣就可以人為篡改我的軌道。但是你看,我現在長大,最終還不是要孤身一人。

  葉藍撫摸她的面孔,說,你錯了,卡桑。我們每個人都是孤身一人,只不過有時候陪伴簇擁的人多了,便有了錯覺。到了一切恢復原本的時候,覺得自己萬眾離棄。其實只不過是幻象消失,還你一個本來面目而已。

  不要再想,卡桑。起碼現在我們在一起。

  她在葉藍的家裡吃飯。葉藍叫人把已經擺在餐桌上的飯菜端進自己的房間裡面來,兩個人豪情大發地坐在地上吃,放肆地開了古巴朗姆酒來喝,故意東倒西歪,弄得一片狼藉。

  葉藍挪過身子來,坐到卡桑旁邊,放下手裡的酒杯,把卡桑的頭抱過來,當成一個球一樣,像孩子一般頑皮地而親熱地啃。兩個人尖叫著撲倒在床上,不停打鬧,煞是熱烈。她們始終都是肆意的孩子般的姿態,十分縱情。鬧了很久,最後累了躺在床上。

  忽然間變得安靜。兩個人側身面對面地躺著,靜止中注視著對方。葉藍的手停在卡桑的鋪散開來的頭髮上,輕輕把玩。

  我想跟迦南走,我要跟他結婚。卡桑突然念叨。臉上有含義複雜的笑容,帶有自嘲。葉藍說,你瘋了。

  不。我愛他。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呆在這裡,渾渾噩噩地度日。

  那你這麼盲目地跟他走,就不算渾渾噩噩嗎?

  這是不一樣的,葉藍。你知道的。

  夜裡她們躺在一起睡覺。細聲碎語地聊天,說到很多遙遠的過去和今後。說到曾經那些出現過的人,說到生命中遺失第一個吻的時刻,說到初夜裡腥甜的溫暖與疼痛,說到對那種粘稠而空洞的感情的絕望……記憶和忘卻相互交替,斷斷續續,卻持續很長時間。言語像水一樣流動,也像水一樣柔軟無著。平日的生活裡都是從不談論心事的人,言語簡單,絲毫不會多餘。但是只有面對一兩個特定的人,才會有說話的興趣。畢竟說話是讓人疲倦的事情。

  她們最終在淩晨的時候沉睡過去。

  她記得葉藍最後說,看,我們從十二三歲起就這樣躺在一起說話。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能如此。真好。

  天又快亮了,卡桑。晚安。

  4

  寒假快要來臨的時候,眾人又開始為了考試而奔忙。又回到仿佛沒日沒夜的渾濁的日子。在圖書館看書,一坐就是一整天。

  迦南那日似乎精神很好,去學校接她。她還在圖書館看書。接到電話,卻放下手中的書就去見他。

  她覺得仿佛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走到校門口的時候,見著他站在車門旁邊,便雀躍著奔過去撲進他懷裡。男子被她逗樂,笑著叫起來。

  她身上始終有著縱情肆意的品格,只是長久沒有嶄露。有時候會異常鎮靜安定,有時候卻又活潑如孩童。她遇到迦南,便選擇一種沒有顧忌的肆意的姿態去接近他。因了內心的無望。

  在和迦南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她被他接走,在他租住的家裡,糾纏在一起上床,睡覺,外出吃飯。兩個人在一起,不會逛街,不會看電影,不會去打電玩,不會泡吧,不會坐在一起看電視,除了會在一起吃飯之外,沒有年輕普通情侶的例行公事。

  但是他去拍賣行辦事情,去展覽會實地看樣,或者買家要求鑒定古董的時候,卻會帶上卡桑一起去。那段時間卡桑從這些經歷中學到的東西,比在大學裡面讀了幾年書的所得都要多。他們兩個人偶爾同時出現在街上的時候,無疑是醒目的:卡桑有著藏族血統所賦予的頎長高大的骨架,肌體線條緊致爽快,顯得非常的瘦,臉上依舊留著童年時代的陽光給她撲上的胭脂一般的緋紅,五官格外清晰,透著一種銳利的駿馬一般的豪情,一身麥色的皮膚,漆黑的長長髮辮,引人側目。身邊的迦南有著混血特徵明顯的面孔,凹凸有致朗然悅目,高大粗獷的體格,古銅色閃亮的皮膚,走在一起與卡桑十分般配。兩個人步態高昂,吸引得路人們頻頻回頭。但兩個人並不喜歡這樣的注目,因此在北京很少一起外出。

  她若不是跟迦南一起去辦事,就是和他窩在的家裡哪也不去。

  那日在床上,兩人身體赤裸,相互靠得很近。長時間的親吻和撫摸。若隱若現的模糊言語。迦南捧著她的臉說,再過大半個月我就要離開北京,要去西藏進一批古董,之後要托人把它們轉手到香港,完了還要回尼泊爾,大概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夠回來。

  我是想帶你一起去西藏看貨,卡桑。

  那除非讓我嫁給你。

  我在家裡已經有兩個妻子,還有很多孩子。這些都是我父親的安排,也是我們的傳統。

  卡桑微微一愣。末了,她依然說,好,那也就不多我一個。寒假我就跟你走。迦南。

  好啊,他淡漠地笑著,又有疲倦的神情,聲音很淺。

  我可以幫你辦護照和簽證。他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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