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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他決定明天就帶父親回去給母親掃墓,然後將父親送回成都去。他是不會願意與父親共同生活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翌日,他就帶上了父親,坐上了回家的城際客車。在車上,簡生因為連日的失眠,疲倦得沉沉睡過去。顛簸的夢境極淺極淡。他不知道身邊的父親在整個行車過程中一直暈車。

  父親呻吟著躺在旁邊,把椅子的靠背放得很低,緊閉著眼睛,嘴唇乾燥發白。行車至中途,他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顫抖的手一把抓住還在睡覺的簡生,搖晃他。簡生猛地一下子醒來,看到身邊的父親痙攣著伸手去抓座位後背裡的清潔袋,然後慌不迭地扯開它,立刻往裡面吐。

  簡生皺緊了眉頭。他不知道該做什麼。父親佝僂著突然轉過身來對他說,幫我……拍背……拍背……

  他使勁拍著父親的背,父親立刻佝僂著劇烈嘔吐,發出巨大聲音,全車的人都皺著眉頭把目光投向了他們。簡生只覺得一陣陣噁心和恥辱。

  父親停了一陣,喘口氣,呻吟著說,太難受了……太難受了……結果話音未完,他又開始吐,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搗騰出來一樣。簡生一邊給他拍背,一邊給父親擰開了礦泉水瓶的蓋子,遞給他漱口。

  折騰了一大番,父親虛弱地靠在座椅上,嘴裡不停呻吟著什麼。簡生看著他,咬咬牙,鐵青著臉將父親手中的清潔袋拿過來紮緊,然後站起身來,把它扔進車門邊的垃圾筐裡。不停地拿礦泉水沖手。

  他坐回到座位上,憐憫卻又慍怒。他是在那個時刻開始不可抑制地鄙視他。他的打鼾,他的嘔吐,他的庸墮,他的衰老。這的確不是他的錯,包括他的殘忍,都不是。但是,簡生已經被自己內心深處的強大否定感給佔據。他心情煩躁,咬著牙關,一聲不響地扭過頭去看著窗外。父親仍舊在旁邊,虛弱地呻吟著什麼。而他沒有耐心理會。

  他們到達的時候是傍晚。城市在暮色中呈現出沸騰了一日之後混濁疲倦的樣子,空氣中燥熱濡濕的氣味非常的熟悉。離他十二歲被母親從鄉下帶走來到這裡已經有二十多年。闊別了這麼久之後,他在命運的冥冥巧合之中,帶著父親故地重遊。

  城市已經面目全非,再也不是當年的樣子。那些平整寬闊的康莊大道通向並不清晰的未來的方向,車水馬龍盲目地川流不息。茂盛的樹木在頭頂把光線分割得支離破碎,枯燥的蟬鳴在引擎噪音的間隙中持續不斷地聒噪。他帶著父親注進酒店,打算明天早上就去給母親掃墓。

  他們在酒店的餐廳吃晚飯,兩個人相對而坐,卻無任何言語。氣氛是明顯地尷尬而生分的。簡生埋頭吃飯,很快吃完之後,他放下了筷子,想起了什麼,便對父親說,你帶身份證了嗎。父親說,帶了啊。

  給我。

  幹什麼啊?父親問。

  給我。不幹什麼。簡生冰冷地回答。

  父親從褲兜裡面掏出錢包,然後把身份證拿出來遞給他。

  就在這裡吃飯,不要亂走。等我回來。簡生對父親囑咐到。仿佛是一個父親慣有的對兒子說話的態度。

  他拿著父親的身份證轉身就走,到酒店大廳的民航服務櫃檯上給他買了一張回成都的機票。

  那個夜晚父親依舊持續著他的鼾聲,簡生又是一夜未眠。淩晨的時候他把父親留在房間裡,獨自出門。打了一輛車,開往海邊。

  站在安靜的正在退潮的海岸,眺望黑暗無邊。海水並不乾淨,腥味很重,撲向海灘的時候帶來潮濕和微鹹的氣味。浪花遵循引力一遍遍機械推來而又退去,沿著粗糙的沙灘卷起一道道漫長曲折的白線。聲音卻有如低訴。

  他站在沙灘上抽煙,夜空稀薄,泛著紫藍的顏色,沒有星辰,也沒有月光。他的頭腦因為失眠而渾濁茫然。面朝大海,心中一片空曠。

  海平線的盡頭開始微微發白,仿佛是一道閃著寒光的劍鋒橫在水天相接之處,東方已破曉。他拖著站了一夜的僵硬的腿,頹喪地把最後半支煙扔在地上,轉身離去。

  7

  並非一個看望已故親人的傳統節日,公共墓地顯得十分空寂。他與父親佇立在母親的墓前。環視四周。多年過去,墳地竟然漸漸全部滿了。他記得當初埋葬母親的時候,這片墓地非常的空曠,一口口空墳敞著墓室,遍地橫陳,沒有墓室蓋子,詭異得仿佛一頭怪獸,張嘴等待吞咽一個生命。

  他買了兩束開得繁盛的紫羅蘭。潔白的寂靜的花朵,葬禮上的使者。看著讓人心生悵然,卻又有安寧與原諒。把它放在母親的白色大理石之墓上,充滿了樸素的悲。墓碑上已經佈滿了由南方豐盛的雨水所滋生的青苔的痕跡,刻蝕的字跡上漆色已經脫落,上面哽咽地寫著幾個字:四海歸帆。

  他與父親都沉默不語。父親站在那裡,顯得蒼老疲憊。淚只在心中,卻久落不下。穿越幾十年光陰,返回多年以前第一次見面的夜晚,那個用口琴吹著《山楂樹》的羞澀恬美的姑娘還依稀能夠浮現在眼前。她秋林一樣的髮辮,在木屋搖曳的燭光中閃爍不定的面孔和目光。大雪無痕的寂靜樹林中皎潔清寒的月色,靛青的湖邊在濃霧之中隨風倒伏的蘆葦,隨著低低撫過水面的風聲而向遠處擴散的憂鬱的鶴唳,以及初次擁抱時顫抖而深情的溫存……記憶太過豐盛與龐大,這一切沐浴了青春的血淚,而今回憶起來都像是遙遠的幻覺。

  他嘴角蠕動,想要說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說。是因為生分的兒子佇立在旁邊呢,還是因為想要說的東西太多,開口之間欲說還休。

  這三個親人,終究還是得以團聚。之間怨氣橫陳,割捨不清,生疏若離,愛與死的末路。這樣的生者欲要對死者有任何的追悔和表達,于他,于簡生,或許都是一件困難,並且幾近羞恥的事情。於是他們選擇沉默。而到了彼時,事已至此,除了沉默,又能夠表達什麼呢。

  畢竟他們都已經垂垂老去。這個轟轟烈烈不停往前奔跑的世界離他們越來越遠,只有些許同樣蒼老的回憶留下來陪伴他們殘喘的步履。直到徹底的止息。

  他對父親說,走吧。回去了。

  他和父親回到酒店。吃午飯的時候,他說,我已經給你買好了下午兩點回成都的機票。我會送你上飛機。

  父親是心寒的。他無聲點頭。簡生埋著頭輕描淡寫地對他說話,卻看見了父親夾著筷子的手。褐色的皺褶的皮膚,上面佈滿曲張凸起的紫色靜脈,指甲粗短泛黃,骨節像樹根一樣凸起。

  是否他曾經真的有著一雙白皙頎長的手,拉大提琴並且寫詩。而在他扛著行李神情漠然地轉身而去之後,命運又賜予了他怎樣的坎坷與不幸,或者一如他自己閃爍其辭的所言——報應,以至於將這雙手,和這具軀殼,磨礪成這般蒼老,庸墮的模樣。而這樣的蛻變,永遠是令人無奈而心酸的。

  他竟然僅僅因為目睹到了父親的手,而感到洶湧而來的無名的悲戚,並且充滿了不忍。那個瞬間簡生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簡生送父親到了機場。給他提裝著簡單行裝的帆布包。耐心陪他坐著等待。又去機場的售貨櫃檯給父親買暈機藥和礦泉水,喂他吃下。安慰他,說,時間不長,一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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