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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剩下卡桑一個人繼續著高中生的生活 。校園裡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光線折射得仿佛一曲小小少年的輕快口哨。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櫺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資訊的白色牆壁上。伴著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聲,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著,有如年少的心事。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座墊被烤得好燙。藍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臺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那是高二結束的夏天,在驕陽似火的八月,卡桑和孩子們仍然在教室裡堅持著准高三的補課。最辛苦的日子已經開始了。汗水在伏案疾書的時候像無法表達的眼淚那樣一滴滴地落下,洇濕了試卷,手肘的皮膚因為出汗而和課桌粘在一起,扯動的時候撕裂一般疼痛。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盡頭的日子裡面,一疊又一疊的試卷沒完沒了。白天在沉悶的教室裡面聽課,一遍又一遍地複習課本上陳舊的內容,日光充沛,並且顯得和那些孩子一樣盲目而疲憊。晚自習就在燈光煞白的教室裡面考試,窗外的城市的夜色已經深濃。人已經漸漸麻木。有時候做題做到極度疲倦,就抬起頭來,想換一口氣,卻驚訝地看見整整一個教室裡面都坐滿了伏案疾書的孩子。鴉雀無聲,腦袋黑壓壓一片,埋頭做題的姿勢出奇地整齊,壯觀而慘烈。

  那個時候會無奈地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條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八年之前,她還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見時光的無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晉美驅趕著羊群歸來,在星辰滿天的夜晚,陪伴爺爺在黑帳篷裡面誦經。酥油茶的文火靜默燃燒,桑煙從大地上嫋嫋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而現在,自己身處這個大城市裡的重點高中,在高三的教室裡面刻苦地做題。這一切是多麼地荒唐和不可想像。

  她已經習慣每天晚自習結束,聽著最後一道鈴聲刺耳地響起,在漸次熄滅的教學樓的燈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們一起走出教室。他們的聲音匯成一股洪流,流過原本寂靜的夜晚的校園,流過馬路邊的扶疏樹影,流過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城市,抱著日復一日的疲憊和盲目以及對於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紛紛回家。

  書包裡面背著厚厚的複習提綱和練習試卷,在公車的末班車上,坐在最後一排。橙色的路燈撒進車廂裡面,不停地變換陰影。

  在公車上每天都會遇到兩個固定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裡的孩子,是一對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年輕情侶。他們總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語。黑髮長長的女孩子把頭埋在那個年輕男孩的懷裡。兩個孩子的臉都轉向一邊,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寂寞的神情眺望著窗外一閃而逝的繁華夜景,帶著青春的茫然憂傷。

  她回到家中,打開自己房間裡面的小檯燈。喝一杯水就繼續做題。依然會對那些枯燥的沒完沒了的練習感到厭煩。心緒煩躁的時候,就在紙上用藏文抄寫佛經。

  無人知道她離開高原之後,仍然從未放棄自己的母語。而且,不但會說,還學會了寫。那些圖畫一樣漂亮的藏文佛經,填補了她寂靜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寫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會覺得回到了故鄉一樣,令人溫暖起來。這樣便有勇氣繼續行走在遠離故鄉的陌生世界。

  到了很晚的時候,辛和如果看見房門下面的縫隙仍然射出燈光,便會輕輕推門進去,給她遞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這樣勞累,總是勸她儘快休息。母親目光是真誠而關切的,卡桑會同樣溫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媽媽。你也早些睡吧。

  她對自己說的話毫不敷衍。總是很聽話地立刻就去睡覺。

  這一年,她已經十八歲。

  卡桑,我們的肉體永遠都只不過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它會消失。但是我們的靈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靈魂。這樣,你才能在佛的撫度之下,獲得永生。

  這是遙遠的爺爺的聲音。這麼久以來,她遠離故土,潛行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這親切的箴言是唯一的行李。她深知自己在生命深處擁有這樣一所家園。那裡草原像綠色的海,山花四季爛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蒼穹像傳說一樣湛藍。那裡的男人不再在戰爭中流血,那裡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風雪不再肆虐。

  那是他們祖先的土地。阿爸阿媽,爺爺,晉美,他們都快樂地在那裡永生。並耐心等待自己,回到那裡去團聚。而這團聚之前,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獨自去走。她無畏並且甘願。

  在高三最後的日子裡,她一直心緒至為平靜。其實她毫無高考的概念,那對於她來說仿佛不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考試而已。便是在那樣的輕鬆心情下,她高考成績在年級裡排名第四。她為這樣的結果高興。到了填報學校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她可以選擇最頂尖的大學裡面最神氣的專業。可是她竟然出人意料地選擇了考古專業。

  卡桑坦然地把填報的結果拿給父母看。簡生看到她的選擇,問她,卡桑,你做這樣的選擇,確定是想好了的結果嗎。

  她十分肯定地點頭。

  於是他就說,那你就好好把握,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12

  簡生,你是否已經放下心來。夜裡睡覺之前,辛和問他。

  你是說什麼呢。

  我知道,你從一開始,一直心懷擔憂,擔憂我們撫養卡桑,會重蹈覆轍,陷入你與你母親之間那樣的輪回。我是知道,你為此一直盡心盡力。這麼多年,我們一家人從未有過爭吵和打罵,你對卡桑,亦從來都是萬分慎重,無論什麼事情,都完整地給她自己做主的權利。陪伴她,關注她,堅持交流,讓她感覺被愛。我亦是如此。

  簡生睜開眼睛,說,對,我知道你懂得這些。

  辛和又說,簡生,你撫養卡桑越是小心盡責,越讓我覺得難過。她以後會面對怎樣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她被我們所愛,一直端然成長。而我怕她心智太單純,處事太自主太落拓,今後會受到傷害。除此之外,我亦看得出,你完全是在通過對卡桑的撫養來彌補你過去缺失親情的遺憾,並且努力自我扶正。簡生,你越是這樣,我越能感到你心中的欠缺未曾消減。我反而擔憂著你。

  他沉默,良久之後,他說,別想得太多了,辛和。你能夠這樣懂得我,我真的很高興。但不必多慮,辛和,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的。你不覺得一切都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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