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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而在創作介紹版面中,辛和將幾張令人側目的不凡作品展示出來。

  黑暗中,倉皇的抓拍,顛倒的影像,模糊的光影相互交錯。一頭渾身是傷的藏獒正在跟雪豹惡戰。

  他們在附言中完整地寫到了這些照片的來歷。

  是為了用閃光燈驚退進攻的豹子,所以無意中拍下了當時的場面。這頭忠勇的藏獒是一個藏族孤兒的唯一親人。那個晚上它與豹子孤身奮戰,傷痕累累,鮮血流了一地。不久之後的淩晨,藏獒自知死期已到,便獨自離開了我們,走向遠處的雪山,回到靈魂的歸宿。

  它是草原的衛神,為了小主人的羊羔和黑帳篷,以及她的生命,忠誠而勇猛地流血,直到最後一刻。

  謹以此紀念我們永遠的晉美。

  簡生帶著卡桑來參觀辛和的影展。他牽著她的手,穩穩地握在掌心。在一幅幅作品面前逐一停留。非常耐心。而卡桑唯獨久久地佇立在晉美的照片面前,一言不發。她知道,晉美在遠方等著她。總有一天,他們會重逢。

  7

  簡生與辛和的工作皆十分忙碌。都是青年藝術家的身份,在美院任教或者在攝影工作室搞創作和設計。辛和晚上都常常有事,很晚才回來。

  而簡生看著卡桑,心中會有無名的擔憂。擔憂她會覺得孤單並且不被愛,近似自己小時候那樣。簡生努力嘗試做一個稱職的父親。回到家中要與她親近,每天晚上要關心卡桑在學校裡一日的喜怒哀樂,交流並且對話。週末與辛和一起抽空帶她出去郊遊。擔心她學習吃力,便每天晚上安排那個家庭教師來教漢語和幫助她完成功課。

  她畢竟失學多年,要圖一個好的成績多半是不現實之事。他們亦無所要求,只願她能在學校和同齡孩子一起快樂無憂。

  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彼此善待,和睦美滿,有一個良性迴圈的開始。簡生過去一直懼怕重蹈覆轍。而現在亦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放心。孩子格外懂事。學習非常用功,在家裡自己照顧自己,連保姆都絲毫不費心。

  她在少數民族小學的生活非常平靜。畢業考試當中,所有的成績都達到了70分。從一個漢語都不會說的文盲的程度,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做到這個成績,真的是非常令人驕傲的事情。辛和和簡生也是格外的高興。

  她畢業的那個夏天,簡生和辛和都忙於事業,呆在自己的畫室或者攝影間裡面,長時間高強度地工作。卡桑懂事,和保姆一起,在中午去給他們送飯。辛和看著孩子大熱天端著飯給自己送來,感動得不知所以。她心疼地告訴她,不用再送飯來,我自己可以叫外賣,這裡也有工作餐可以吃,你自己照顧好自己便是。原諒爸爸媽媽這麼忙,你假期到了,我們卻沒有時間陪伴你。

  那個晚上,簡生和卡桑都提早回到家裡來,一家人一起共進晚餐。陽臺上種植的幾盆茉莉花悄悄地開了,卡桑采下它們的花朵來,盛在潔白的瓷盤裡,放在餐桌上彌漫出滿屋的芳香。

  簡生心中為之一震。記憶急速地返回,多年之前,這曾經是他少年時代的習慣。采下清香的花朵,放在淮的枕邊,使她在一片辛香之中醒來。物是人非,白駒過隙之間,自己已經到了而立之年。時光是多麼的迅疾。

  他伸出手,仁愛地撫摸卡桑的頭。

  夜裡,辛和沒有入睡。她吻身邊的簡生,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她伏在簡生的身邊,雙手撫摸他黑暗中英俊的臉。簡生,簡生。她輕聲喊他。

  什麼事?他回答。

  我們是否就一直這樣下去。

  你指什麼呢。

  我是說,我們不要自己的孩子嗎。

  他沉默。末了,他說,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嗎。

  辛和說,倒不是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也許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簡生回答她,辛和,我們都已經三十歲。再生育一個孩子,加上卡桑,多半會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這麼忙,哪有時間照顧孩子呢。卡桑這麼懂事,跟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親密相處,不覺得一切都很好麼。為什麼要打斷它呢。

  辛和不言。很久之後,她幽幽地問他,簡生,我們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吧。我曾經說過,我時常面對你,覺得你離我很遠。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過去的世界。我知道我沒有可能走進去。可是既然如此,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夠帶你走出來,獲得更幸福的生活。

  告訴我,我的願望實現了嗎。和我在一起,你是否就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像和跟淮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他聽到從辛和的口中說出淮的名字,心中陡然地疼痛起來。她們都是同樣善良和美好的女子。他亦的確都從她們的懷抱之中獲得了無限的愛和幸福。可是他仍舊知道,那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起這樣的不同。於是只是在黑暗之中把辛和攬進懷中,吻她的額頭。 輕聲說,別想了。我們會一直這麼生活下去的。我很幸福。我亦很愛你。

  他是心疼她的,她對自己的好,是龐大的福祉。他們惺惺相惜,共同走過這漫長的歲月。在那些曾經年輕的日子裡面,一起度過大學時代,一起畢業,一起留學聖彼德堡,一起回國,直到結婚,去西藏,帶回卡桑,共同養育她。這是多麼固定而值得珍惜的感情。

  光陰如此迅疾。他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回家的路上玩耍,貪戀美麗的風景,忘記了時間的孩子。那些美好的景致,已經永遠地回不去了。他也許已經忘記,也許依然沒有。只有在多少年過去的今天,看見一隻潔白的瓷碟中的清香的花朵就不可自製地陷入回憶,在深夜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就心中隱痛,在撫摸那些色塊已經皸裂的肖像油畫就深刻地想起她來的時候,他才能夠如此確切地知道,在他最初的經歷中出現的第一道美麗的風景,是這樣固執而深刻地鐫刻在了他的生命線上。他又如何能夠忘記呢。畢竟,今生就是那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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