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大地之燈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4

  他畫畫是刻苦的。在學校的時候,絕大多數時間都呆在導師的畫室裡面,校外的時候,就按學校的安排,在博物館實習,臨摹名作。冬宮博物館,也就是著名的埃爾米塔日博物館,與巴黎的盧浮宮,倫敦的大英博物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一起被並稱為世界四大博物館,收藏有來自世界各地從古到今的270萬件藝術品,據說如果在每件展品前停留一分鐘,每天按八小時計算,需要11年才能看完所有展品。冬宮之內的中國展品,耳熟能詳的,包括敦煌的文物以及齊白石的國畫。拋卻那些藝術珍品本身的價值而言,令人感到荒唐的是,歐美的大型博物館都有著不知廉恥地展出侵略和搶劫成果的癖好。這些都是八國聯軍明目張膽洗劫而來的分贓。他站在那裡看著這些珍品,內心中升起莫名的國殤之感。

  冬宮之內的金碧輝煌令人嘆服。簡生是從那個時候發現,自己對過於高大的空間和廊柱結構總是會莫名地感到恐懼和暈眩,倘若那空間是黑暗而陰森的,那麼情況就更加糟糕,幸虧冬宮之內裝飾繁複,極盡奢華,掩蓋巨大空間的空洞感。他仍舊感覺仿佛是身處一處華麗的墳墓,令人心神不安。亦因這種不安而更加對那些近在眼前的大師作品,感到激動人心的震撼。為了臨摹那些名畫,連續五六個禮拜,一坐就是一整天,達到某種癡醉的境界。

  辛和在學校一邊畫畫,一邊還自學攝影,到了假期,跑到莫斯科去進修攝影課程。而簡生在學校裡的時候,臨摹,創作,到了假期,就跟著低年級的本科生去普希金山和黑海邊寫生。在黑海邊,眺望那些留在普希金的詩歌之中的層層波濤。夕陽晚照,水天一色。海鷗掠過,留下驚惶的啼聲。他在美院的寫生基地裡面度過所有假期。在那些寒冷的海岸久坐,會令人心中無限空曠。

  他和辛和相互扶持,十分恩愛。只覺得三年時間轉瞬即逝,過得迅疾。堅持到最後,他們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辛和還在莫斯科獲得了一個國際性的青年攝影獎項。回國之後,簡生直接就在美院任教,辛和開始搞攝影,一邊進修一邊在攝影工作室做些創作。簡生和辛和因為有著從列賓美院留學歸來的經歷,加上辛和母親在圈內的關係,兩個人很快就成了青年畫壇的寵兒。畫展,攝影展,大賽評委,中外藝術交流……接連不斷。

  忙碌是會是人心智愚鈍的。在國內奔波,住在高級酒店裡的夜晚,常常只覺得身心俱疲。他對辛和說,我們也許該休息一下。

  辛和說,我們結婚吧,然後去旅行。

  他溫和地微微笑起來,親吻她的臉。內心卻一陣茫然。自從被母親帶回城市,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自己竟然也是到了要結婚的年齡。他不知道,在遙遠的南方,淮生活得怎麼樣。某些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決絕。在和辛和在一起之後,竟然跟淮基本上斷了聯繫。

  她曾經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唯一的愛。

  但他依舊會誠懇接受既定之中的路。辛和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女子。他喜歡著她,亦非常珍惜這感情。他跟她結婚。

  她說,簡生,如果你覺得累,那我們就去旅行,算作是渡蜜月。我已經得到出版社的邀請,參加大型畫冊的專題攝影。是去西藏。簡生,跟我一起去。你如果願意就可以在那裡寫生。那裡美得超出你的想像。

  簡生有些皺眉。他未曾有什麼準備,因此感到猶豫。可是辛和一懇求,他就只好答應下來。

  他從來不會拒絕她。也不知如何拒絕。

  5

  在藏地高原美得超出他們想像的大地上,忠勇的晉美以最尊嚴的方式離開了他們。簡生不忍心看著卡桑孤身一人繼續跟著他們深入草原,於是打算與辛和一起送卡桑回到她的家。她的身邊,連晉美都沒有了。她非常之孤獨。

  搭著一個善良的藏族小夥子的車,在單調而漫長的路上,看見窗外的大地柔韌而蒼茫地微微起伏,一望無垠。卡桑暈車,看起來非常的難受。辛和從背包裡面找出暈車藥,然後給卡桑服下。她將卡桑抱在懷裡。卡桑卻是出奇地沉默和安靜。

  簡生間或睡過去,然後時不時醒來,回過頭看見卡桑閉著眼睛獨自忍受著暈車不適。他看到她覺得那麼的熟悉。像看見他沉默而疼痛的少年時代。而不同的是,卡桑是真正隱忍的孩子,因她是這高原上的堅強的生命。

  搭了車,然後又步行,最後終於回到了卡桑的牧場。

  沒有人出來迎接她的回來。只有遠遠地,背著背簍拾牛糞仁索看見了卡桑,直起身來給她打招呼,喊她的名字,卡桑,卡桑。

  那個晚上簡生和辛和在日朗家的帳篷邊上紮營,由於連日的趕路,他們只覺得累。早早地便睡下了。也許是因為高原反映的原因,躺下去之後卻頭痛胸悶,無法睡著,非常難受,那種連話都不想說的難受。兩個人在黑暗中,各懷心事與不適,陷入沉默。

  那個夜晚,因為晉美的離開,卡桑更加感覺這裡並不是自己的家。她獨自在帳篷附近的曠野之中,整理內心的情緒。她一直都是那麼可憐的孩子,但是因了她自身的年幼不自知,所以並未覺得這是可憐。她的沉默只是無限地思念,思念她的阿爸阿媽,她的爺爺,她的晉美。

  過去,在這樣的相似的夜晚,會有忠誠而安靜的晉美陪伴在她左右。她會在思念到疲憊的時候,伏在晉美的身邊,於這無限廣袤而闃靜的天地之中陷入沉睡。晉美那溫暖而健壯的身體,于一個孤兒而言,是家一般的存在。而現在晉美不在了。這天地太廣闊,星空太浩淼,她卻孤身一人。

  是另一個世界更為美好麼,否則為什麼會這麼多親人離她而去,卻未曾留下歸期。

  紮麼措去仁索那裡找她,但是不見她的影子。於是紮麼措知道她又去曠野之中獨處了。他曾經無數次地看見卡桑獨自和晉美一起在曠野中過夜。他也非常想走過去和她在一起。可是不知道是因為晉美在旁邊,還是因為心中沒有勇氣,他始終沒有以那樣私密的方式接近過她。在卡桑離開的這幾天裡面,這個鷹一般桀驁的少年是那麼的想念她。他是懵懂地歡喜著她的。

  他懷著某種蠢蠢欲動並且緊張不安的心情,驅馬前去試探。卡桑被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所驚嚇,回過頭,看見紮麼措騎著高頭大馬,就在自己身後不遠。一瞬間,她眼前晃過在他骨折養傷的日子裡發生的情景。少年挑逗和撫摸她臉龐的手,以及那些桀驁而且含義不明的言語。她一直都對紮麼措心存芥蒂,此刻他這麼突如其來,晉美又不在了,卡桑就更是莫名地恐懼,仿佛某種不祥的氣息漸漸迫近,她怕得連話都不說,就一步步往後退,像是驚惶而無助的藏羚羊一樣,撒開腿就往荒原深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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