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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母親去世之後的一段日子裡,簡生常常莫名其妙地吐,無法進食,一個禮拜之內體重減輕20斤。嚴重的虛脫使他在畫畫的時候突然暈倒。由於神經緊張導致的顱內主動脈異常痙攣,造成大腦缺氧,表現得格外犯困,卻又夜夜失眠。他總是頭痛欲裂。即使睡著了也是噩夢不斷。

  專業考試的時間已經非常臨近了。淮清楚簡生的狀態無法考上美院,於是中止了他在教授那裡的高強度繪畫訓練,讓他呆在家裡。她送他看醫生,卻沒有聽醫生的話讓他留在那裡住什麼院。因為她清楚這並非是單純的藥丸可以擺平的事情。參考著醫生的藥方,輕量地給他服用一些藥物,然後花很多的時間耐心陪伴簡生。

  淮與這個少年非親非故,卻在他的成長裡,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都甘心陪伴。她勞累,卻同樣細細體察他的內心和健康,有時候勝過母親。簡生知道這關懷的珍貴,一直都很配合淮,因此恢復得很快。幾個月之後,簡生的狀況終於好轉。先是睡眠獲得了恢復,然後是進食正常。最後抑鬱症狀也減輕。

  19

  春天快要來臨的時候,簡生對淮說,可不可以和我再回一趟北方鄉下。

  她不知道合不合適,於是只好去諮詢醫生。醫生告訴她,只要避免進行任何敏感或者深入的對話,或者觸動傷心的事情,出去走一趟是很好的。

  於是她放下心來,再次和簡生一起踏上旅途。

  枕著鐵軌的聲響,兩個人再次一路北上。列車上,淮只是偶爾平淡地問他一句,餓嗎?想吃什麼嗎。

  他通常說,沒關係,我隨你。然後繼續安靜地眺望窗外的景色不斷閃逝。那個時候,他的心已經是平靜的。大愛無言,大言稀聲。無論什麼疼痛,那個你愛的,善良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你身邊,給你以如此的照顧和關護,在這人情稀薄的世界,此生複有何求。

  當火車中途停在月臺上的時候,淮總會好心地下車買些熱食,而簡生在治病期間飲食太清淡太講究,結果吃了從小攤上買來的雞腿之後很厲害地拉肚子。淮歎著氣表示歉意和擔心,簡生卻笑著打趣,自己找出藥片,喝水吞下。

  他已經下意識地知道,此時的人世中,自己與孤兒無異。必須冷暖自知,好生過活。

  終於結束了漫長的路途,兩個人來到了從前和李婆婆一起生活的那個村莊。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裡,簡生重新一一深入那些童年時代無比眷戀的湖泊和草甸子。大多數仍然凍得很實,除了灰白相間的莽莽的色調,其他什麼都沒有。

  那是在冬天的尾巴上,春天遲遲沒有來臨。蕭瑟的殘冬景致看起來格外的衰敗。冰湖仍然凍結著,依然有孩子在用冰釺戳洞捕魚。簡生久久地凝視著那些天真的孩子,突然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到了時光的軌跡。掩藏在雪堆和荒草裡的破屋,曾經就是自己和李婆婆一起住了十年的那一間。而旁邊不遠處的一間茅屋,就是父親母親曾經的家。

  簡生和淮一起,小心翼翼地走進那一間茅屋。屋頂已經坍塌,淡淡的光線從屋頂的破洞上傾瀉而下,呈柱柱射線穿過房間,在地上投下點點光斑。仿佛月光。玄青色的泥牆上長滿了苔蘚,牆角滿是雜草。空的灶臺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一隻小蟲子在上面緩緩爬過去。屋內連床架和鐵鍋都沒有剩下。也許是被人搬走。簡生定定地環視這屋內的景象。他無法想像,多年以前,這裡便是父親和母親的蝸居。他最初的生命,亦正是萌芽於這間破屋裡的一次短暫的情欲。他看著這房子,依然感到悲鬱,但始終要強迫自己面對它。

  畢竟唯有面對陽光,才能將陰影留在身後。簡生就這麼想著,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仿佛正在獲得勇氣再次蛻變長大。或者說,開始老去。

  他從懷中拿出一條圍巾。

  那是十三歲那年,在母親生日的早上原本打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他未曾料到,因了自己的稚拙,這件禮物直到母親離開人世也沒有送出。他輕輕地將這條圍巾放在黑黢黢的灶頭上。然後悄然走出了茅屋。

  推開吱吱嘎嘎的老木門,他眺望眼前遼闊的冰湖。深深呼吸著凜冽的空氣。沒有任何的念想。只覺得身體便得很輕,心中一片闃靜空曠。他握著淮的手,說,淮,你看,這就是我的家。

  簡生就這麼站定,在這依舊冰封的茫茫天地間,真切地想念起了母親,和母親身為一個錯誤的時代中悲劇性的小人物,無比暗淡的一生。

  他們在這裡留下來寫生。他在畫布上留下這片靛青的湖。迷蒙的霧色,塵封的記憶一般厚重難抵。已經一段時間沒有摸過畫筆,此番寫生起來,竟覺得無限生疏。卻依舊是一幅自己喜歡的畫。

  在北方鄉下舊地重遊的夜晚,他們仍然住在當地民居裡。夜間寒氣滲骨,兩個人相擁而眠。他的頭埋在淮的脖頸,在一個溫暖而舒適的角度,聞到她身上熟稔的植物芳香,像是幻想中的家園的氣息。他閉著眼睛,長久地深吻淮脖頸上月光般溫潤的皮膚。他沒有睡著。

  在黑暗與寂靜之中,他閉著眼睛,兀自輕聲對著身邊的淮說,淮,我何其幸運。若所有的過去只是為了有這樣的夜晚而必須的代價,那麼我多麼甘心。

  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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