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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

  天,對於卡桑,還有卡桑的祖先那些古藏人來說是無上聖潔的存在。他們在離天最近的地方,驕傲地歆享著亙古的太陽在她們皮膚上留下的紅色胎記。那臉膛上紅得發紫的顏色,是日光的親吻。他們擁有天下最為稀薄而潔淨的空氣。最為燎烈的陽光。最藍的蒼穹。還有最廣袤的大地。他們是原始並且血統高貴的生靈,在離太陽的最近的地方,綻放了世世代代。

  卡桑在出生之前便獲得了她的名字。這個名字是爺爺給她取的。意思是,昨天。她成長在那片廣袤的土地。山巒亙古地盤踞在目極之處,而山坡上的青稞隨著烈風輕輕倒伏。大群的牛羊,雲朵一般漂浮在大地上。

  每隔一兩年,秋天來臨的時候,人們要趕著牛馬翻越層巒疊嶂,用羊皮和犛牛去換取豐收時節的青稞面,以及鹽。卡桑六歲那年深秋,阿爸阿媽和村寨裡的幾個壯年人一起,趕著馬隊,踏上了路途。爺爺帶著卡桑給阿爸阿媽送行,她眺望著馬隊逐漸走遠,消失在山脊上。

  記憶中她覺得阿爸阿媽和馬隊一起仿佛是從山脊上一直走進了太陽裡面去。

  馬隊在無邊無盡的群山中前進。無名的荒涼山川的脊背上,這稀疏的一行跋涉者,和偶爾出現的朝聖者一起前進。一步一匍匐,磕著長頭涉過高原的土地。緩緩前行。一步一個吻,吻著土地淳厚無盡的芳香,和虔誠所向的信仰。

  沒有人可以預測這樣的旅途到底有多久。人們在馬背上度過許許多多沒有盡頭的日日夜夜。他們經過無數在日光下面緘默的嘛尼堆,七色的風馬旗隨風輕輕抖動,把燎烈的日光攪動得靈動斑斕。路途因為坎坷艱險而變得漫長無比。他們的腳步像是神的雙手,細細撫摸山巒漫長的輪廓。

  途徑高山上的喇嘛寺,白色的高牆以及斑斕的藏飾窗繪,在天空湛藍的背景下切出線條分明的輪廓。寺廟裡面彌漫著濃厚酥油香,煙火嫋嫋。喇嘛唱經的聲音非常低沉渾厚。又高又深的窄窄走道裡,光線昏暗。唯有一排臉膛紫紅內心虔誠的人們沉默地輕輕撥著金色的轉經筒。額頭上無一例外地有著一塊黑色的瘤——那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藏族人磕完一生十萬個等生長頭之後留下的光榮勳章。偶爾有雙手合十低頭穿過的年輕喇嘛,頭頂上映著隱隱金光。暗紅的袈裟隱沒在逼仄的拐角。只有轉經筒如同生命的輪回一樣有條不紊地輕輕旋轉。

  狹長的殿門外面,燎烈的日光將藍色的蒼穹掀得很高。光線從喇嘛廟的頂端傾瀉而下。炫目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是有這樣一群生靈。靠著信仰作養分,得以生存下去。肉體是這麼微不足道的東西。它只不過是一朵蓮花。只如同一隻器皿,用以承載著厚重並且潔淨的靈魂。

  秋天漸深,越來越寒冷。白晝過去,便有遙遠的星光灑落在夜幕。銀河蜿蜒而過,穿越蒼穹。人們枕在大地上沉睡,如同山崖上的鷹。寒夜裡馬兒打著嗤鼻,呼出煙霧般的熱氣。而黎明第一縷晨光照射山川的時候,他們又將上路。

  這便是路途的永恆的誘惑。卡桑在後來漫長的一生之中,開始逐漸明白為何自己擁有一再告別並且再次上路的熱情。這是阿爸阿媽的血脈在她的童年時代就深深烙下的印記。令她無從抗拒。因為只有在路上,生命才值得尊敬。

  人們涉過上青侖卓草原,望見青侖卓山。那是整條路途當中最高最險的神山。翻過神山,便是下青侖卓草原。涉過草原,鹽村便不遠了。

  頭馬帶路,整隊牛馬沿著老路跋山涉水,五日之後終於來到了鹽村。

  犛牛和羊皮已經換得了糧鹽,人們卻等來了秋天的第一場雪。因為冬天已經快要來臨,怕下更大的雪,所以人們都不敢久久逗留,在鹽村整頓了一日,便踏上歸途。

  第一場雪過去,下青侖卓草原已經是一片潔白的大地,舉目皆是被深秋的初雪所覆蓋的山川和原野。大雪掩映著斑駁的離離草原。無垠的白色緊貼著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遺體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鋪上了一張白色的氆氌。惶然一大片,在燎烈的日光下微微起伏。遠處的青侖卓山巍然屹立。因為大雪,山路被遮擋,面目全非。山勢變得非常陡峭,白雪覆蓋,人們找不到準確的路,只能按記憶與經驗中的路的方向前進。

  天邊有雲,人們憂心忡忡,不需要用石頭和鹽來做占筮便已經知道空氣中又有冰雪的氣息。

  阿爸挑出馬隊中最為健壯和忠勇的老馬作為頭馬和二馬,走在隊伍最前面開路。迎著淡漠的晨光,重新出發。

  在山腳下的時候,又一場風雪不出意料地來臨了。積雪漸深,橫掃而過的風雪遮雲蔽日,什麼都看不清,唯有刀鋒一般的烈風夾雜著飛舞的大片雪花迎面而來,步履維艱。不能停下,唯有繼續前進。

  人們艱難地在背風坡攀山,雪片被裂縫裹挾著,從迎風面飛來,在背風山坡積得出奇得快。很快就有齊大腿之深,若不是高大的頭馬二馬在前面開路,用蹄子踏出一條窄小卻深如戰壕的雪道,人的雙腿將陷在深深的積雪裡,寸步難行。

  頭馬的全身被厚厚的白雪裹得嚴實,鬃毛凍成冰塊。它埋著脖子低著頭,奮力往前開路。二馬緊隨其後,它是頭馬的配偶,將雪道踩實,讓緊隨其後的馬群通過。

  風雪一直肆虐,人馬都已經疲憊得接近崩潰邊緣。阿爸阿媽的腿腳和雙手,已經凍成青紫色,卻依舊不敢停歇。因為只要停下來,將更是死路一條。風雪未曾停歇,艱難到達山頂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山頂附近呵氣成冰,烈風凜冽,吹得人產生搖搖欲墜之感。

  隊伍不知為何漸漸停了下來。阿爸阿媽趕去前面,發現頭馬二馬已經倒在雪地,艱難得喘著氣。馬兒的頭和脖子全是雪,唯有眼睛裡淚水成霜,映著夜色,如同一片深深冰湖。馬兒凝望著主人,奄奄一息。他們都知道,頭馬已經累至虛脫。

  人們不敢停下,趕著後面的馬匹,繼續往前。紛亂的腳步踏過頭馬二馬身邊,很快到達山頂。頭馬躺在雪裡,仰望著人們離去的腳步,安然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

  阿爸憂心忡忡地在山頂眺望廣袤的上青侖卓草原,以及草原盡頭的山巒。那就是他們的故鄉。他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為了讓後來的馬儘快下山,必須放棄已經完全走不動的頭馬和二馬。

  人們默默地站在山頂看著兩匹倒下的馬躺在雪地。這兩匹馬是阿爸阿媽從小養大的風神之子,有著鷹一樣的速度和俊美。但是現在它們老了,為了給人們辟出一條路,已經累得再也走不動。阿爸含著淚水,給頭馬二馬解下韁繩。

  韁繩被主人取下的時候,兩匹馬淚水奪眶而出,長長的淚水在它的臉上結成冰痕,滴落在白色的雪地。頭馬無力地打著鼻嗤,拼命地挪動了一下腿,卻怎麼也無力站起來。最終它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妥協了它此生唯一一次放棄。

  馬兒垂下頭,憂傷而眷戀地望著主人,淚水漣漣淌下,變得滾燙,滴落下來融化了雪地,風拂過它的身軀,鬃毛上厚厚的雪花簌簌抖落。阿爸阿媽哭著撫摸馬兒的脖子和額頭。這是高原英魂,它們馱著村寨的青稞,帶領馬隊穿越大地,走過上下青侖卓草原,翻越終年積雪的神山。它們是全村寨的圖騰,給人們以生存的希望,一如它開出的雪路,引領人們回到故鄉。

  而現在它已經為此耗盡了生命。

  阿爸阿媽再也不能自製,流著淚回到馬隊中。在下山的路上,望著故鄉的經幡的遙遠影子,人們充滿希望地不斷前進。

  而頭馬二馬淒厲的長嘶,一直回蕩在闃靜無聲的雪山山頂。它一定是奄奄一息地俯瞰遠處的大地,不甘心不能回到故鄉的懷抱,不能在主人身邊了卻餘生。聲之憂鬱與淒厲,紛揚的細雪亦為之動容,引人淚下。

  阿爸心不忍,於是獨自一人掉頭往回走。阿媽阻攔不成,便隨阿爸一起返回。兩人離開了馬隊,獨自回到雪山山頂去。他們看見埋在大雪中的兩匹馬,身影孤單地靠在一起躺著。阿爸阿媽重新給它們套上韁繩,試圖將它們扶起來回故鄉。而兩匹馬已經虛弱得眼睛微閉,根本無力站起。它們看見主人回來,感恩的淚水一直滴落。

  阿爸阿媽傷心地坐下來,陪在馬兒身邊,伸出凍僵的手撫摸它們冰冷的額頭。馬兒漸漸安詳地閉上眼睛,淚痕凍結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結著一層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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