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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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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近山,又是鄉下,手機常常沒有信號,開始我還覺得不方便,後來也就習慣了,甚至覺得這樣最好,省卻了我對秦川到底有沒有聯絡我的擔心。可見愛情不是人生的必需品,過於嚮往的內心充盈和得不到乃至失去的巨大失落之間足夠放下很久時間很遠距離的退避三舍和小心翼翼。 老作家每天帶著我四處閒逛,他給我講千佛山頂的唐代老祖廟,和我一起在姊妹橋拍照,領我看1億5000萬年前從海底浮出的羅浮山。我們去的那天滿山粉蝶飛舞,圍著我打轉,他笑著說天有異象,我有大喜。 後來我們又轉道去了重慶,我問老作家,是不是要回母校西南政法大學看看,他說不是,只是當年他初戀的女孩留在了這裡,所以總覺得親切,只要回渝就想來瞧瞧。他說起他們的故事,那女孩梳著長長的麻花辮,他常常跟在她後面,走過山,走過橋,走過了許多年華。後來他到重慶念書,女孩挑著擔子走了遠遠的路來看他,卻沒找到他,大學太大了,處處都是和她不同的人,是個她踮起腳也夠不到的世界。她知道這個男孩一定還要去更遠更廣闊的地方,他不會再回到安縣,不會再跟著她走那條細細窄窄的山路了。於是她不見他,也不再和他聯繫,獨自留在重慶打工,很快就嫁了人。有一次他回來,看見那女孩在他們學校邊的小巷子裡,把著一個白胖的娃兒撒尿。她都沒有抬頭看他,以為他只是個過客。 我有些唏噓,追問了他許多如果,如果他當年在學校裡遇見茫然又自卑的她,他們會不會在一起?會不會過不一樣的人生?會不會有不同的故事結局? 「小謝,人生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和會不會,人與人之間歸根到底就是一次遇見和一次別離。如果遇見和別離只隔了一霎,那麼就是陌路人;如果遇見和別離隔了一生,那麼就是枕邊人。」 我沉吟著,想我與秦川,我們從出生起算遇見的話,那麼會隔多久時間,到哪一次算是別離。就這麼想著的時候,整間屋子搖晃起來。 地震了。 §第七章 曾少年 十五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時28分。 那時我還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只是本能地逃生,街上站滿了人,有的人只穿了背心短褲就跑了出來。震感很強烈,最厲害的那半分鐘裡,連站都站不住,我清楚地看到街對面高高的洲際酒店幅度很大地左右搖晃。大家惶然不知所措,人們相互詢問猜測著,來得及帶走手機的人都在撥著號碼,但是誰也打不出去。 老作家很焦急,不停地給安縣老家撥電話,人類的科技和文明卻如此地不堪一擊,沒有任何通信信號,沒有手機,沒有電視,沒有網路,在災難面前,最先失去的卻是我們平日裡最為仰仗的。我們恢復最原始的狀態,能依賴的只是身旁與我們一樣的人們。 老作家說連通信都中斷,說明地震一定非常厲害,我心裡也著了慌,北京離四川這麼遠,應該沒事,但又特別擔心,想趕緊聯繫家人。而之前與秦川的各種糾結和小情緒在災難面前也煙消雲散,我只是想,要是電話通了,一定要打給他,要聽到他的聲音。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我的手機短暫來了信號,但資訊擁堵,周圍的人全都在打電話,一時怎麼也撥不出去,還是我媽搶先打了進來。她帶著哭腔,顯然已經急壞了,我之前還沒覺得怎麼樣,但靜下來越想越害怕。她說是汶川地震,很嚴重,七點幾級,北京都有震感,奶奶家那邊平房裡的人都站到街上來了。她問我這邊怎麼樣,我說重慶還好,她讓我收拾好東西,一定注意安全,要儘快通知社裡情況,但不用等單位同意,趕緊回來,她給我買機票。就在我們互相安撫著的時候,秦川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跟我媽匆忙道別,轉到他的來電,一接起來,就聽見他大聲地喊我的名字。 「謝喬!謝喬!」 「秦川!秦川!」 我們呼喚著彼此,以印證對方在這世界上存在。 「有沒有事?」 「沒事……」 「別害怕。」 「嗯。」 「等著我。」 「什麼?」 「等著我,我去找你!」 信號斷了,我們的對話停留在一句古老的承諾上。 我不知世間多少男女曾經這樣許諾過,又有多少人等到了對方,多少人兩散天涯。我想起我和秦川的所有過往,我們前後腳來到這個世界,好像這從最初就註定了我們永遠前後腳地在追在找在等。小時候,我在我們的小院裡等他在窗根下面喊「喬喬!出來玩!」;上中學,他在我們學校門口等著我一起放學回家;念大學,我在北京他在加拿大,我等他回國;畢業了,他說等到我們30歲,沒人要我他就來娶我。我們就這樣一直小心翼翼地互相等著,不敢走得太近,又不願走得太遠,保持安全的距離,然後肆意讓友情越來越貪婪。 也許本來我們會這樣等一輩子,然而直到「5·12」那天我才發現,人生是那麼脆弱,根本不夠強大到容納那些自以為是的秘密和等待。汶川死了很多人,就那麼半分鐘的工夫,很多曾經和希冀就一股腦地消失了。人們口耳相傳的那些數字,都曾是鮮活的,都曾是有故事的,都曾與這世界緊密相連卻又即刻無影無蹤。如果我沒有來到重慶,我在安縣,可能我就是那些數字裡的一個,關於我的一切,我的成長,我的親人和朋友,我的沒說出口的隱忍的愛情,就都會變成冰冷的阿拉伯數字1。 真可怕啊。 房間有餘震,我放在桌角的一瓶倒立的礦泉水微微晃著,而每一次的顫動都讓我的等待更加安定和沉靜。我從來沒以這樣的心情去等待過秦川,我覺得這是命運替我做的一次抉擇。我想等他來的時候就告訴他,我等他好久好久了,等得終於不想再只是等了,等得忍不住拋開所有憂慮和困惑,等得想立即告訴他,我是那麼那麼愛他。 我慶倖自己還活著,還有機會讓他知道這件事。 §第七章 曾少年 十六 秦川晚上到了我的酒店。 我打開門,他徑直沖了進來,緊緊抱住了我。 在他懷裡我一下子就哭了,說不清是因為地震來臨的害怕,還是因為他來臨的動容。秦川輕輕拍著我的頭,我們擁抱了很久,就在我將要起身的時候,他貼著我耳邊說:「喬喬,你別動,聽我說,這些話今天不說,我就要憋一輩子了。」 「嗯。」我輕聲答應。 「謝喬,下午地震的時候我在商場裡,我想給你選個禮物,小愉跟我說你去了四川,這幾天就要回來了,我想到時去機場接你,給你個驚喜。北京有震感,很突然地晃了晃,售貨員尖叫著蹲在櫃檯下面,商場的人都跑了出來,街上站了好多人。一會兒有人說是四川的汶川地震了,7級多。我一聽就驚住了,趕緊給你打電話,結果打過去是暫時無法接通。你知道麼,當時我的心就往下一墜,整個人都空了。後來那一個小時我沒幹別的,就一直一直給你撥電話,撥到後來我都看不清手機鍵盤的數位了,滿腦子都是你。 「我想起我們小時候,你總跟著我屁股後頭滿胡同地跑,我一回頭就能看見你的小花裙子和羊角辮。我想起咱們玩三個字,你不小心說了『我愛你』憋紅了臉看著我,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又害羞又覺得高興,那感覺太怪了,怪得我乾脆惱羞成怒生了氣,好幾天我都不敢去找你,因為一見到你臉就發燒,心裡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可我不懂為什麼。我想起上初中,我在你們校門口站著,就想能時不時地看你一眼,可你那時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只有當你從我身邊路過的時候,我會故意大笑幾聲或是大聲咳嗽,希望你能看過來一下。看到你被人欺負,我當時就想把那人給拆了。後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了,我高興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你喜歡小船哥,每次看你眉飛色舞提到他,我都覺得心裡悶悶的,可我不懂為什麼。我想起高中時,我出事那次,我被我爸和我媽關在家裡,為了能給你打一個電話,我把我們家門都踹破了。我始終沒聯繫上你,我知道自己事情鬧大了,我媽罵我不管不顧,是,我是不管不顧,我就是想見你。最後我幾乎相當於被我爸綁上了去加拿大的飛機,在半空中我很想你,可我不懂為什麼。我想起你上大學,你終於在QQ上回了我的信,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我每天都給你發短信,給你宿舍打電話,似乎知道你在幹嗎就是和吃飯睡覺一樣必須做的事。耶誕節的時候,我聽到你在電話裡哭的聲音,立刻就訂了回北京的機票。寶嘉跟我吵,說為什麼要為一個好朋友做到這種程度,她哭鬧的時候我翻到了箱子底的一張照片,那是咱倆中學時的合影,在學校裡,我像哥們一樣攬著你的肩膀,你傻笑著比著V字。那張照片是出國前我自己裝在箱子裡的,因為怕壓壞了,所以裡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好多塑膠袋。我看到那張照片,看到我蹩腳包的那些塑膠袋,一下子就繃不住了。喬喬,那時我懂了,為什麼那麼喜歡跟你在一起,為什麼不管在哪裡都想向著你的方向。因為我喜歡你,我特別喜歡你。」 秦川抱著我的胳膊緊了緊,好像怕我溜掉似的,我輕輕抓住他的背,他又緩緩地講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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