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 > 曾少年 | 上頁 下頁


  「這字不認識!……我『什麼』錢把東西買齊了,你回來了,這些都給你。」我壓低聲音念。

  現在想想,當時我不認得的字應該是「攢」,辛原哥從那時起就在過另一種人生了。可那會兒我和秦川什麼都不懂,只是呆呆地站著,晚風吹過,我們一人打了一個激靈,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們都明白,那個自打我們出生就沒在院子裡出現過的辛偉哥,其實並沒遠離這兒。我想小白一定是他們之間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聯繫著,興許有一天,辛偉哥就推開院門回來了。

  至於小白是怎麼找到辛偉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問小船哥,他一定什麼都知道。可轉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鉤的,說話不算數不好,他發現又要揍我一頓了。

  就在我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說的時候,小船哥自己就知道這事了。

  因為小白死了。

  那天傍晚,辛原哥一直在房上招鴿子,平時他只要晃一會兒竹竿,鴿子就全回來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聽他奶奶說,所有的鴿子都回來了,甚至帶回了別人家的,可就是沒有小白。

  在我記憶中關於辛原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裡,瘦弱的他望著天空不停地揮動著竹竿,有種悲愴的執著。慢慢地,他的眼神散了,整個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塊紅布鮮豔有活氣。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時發現的,我們院的人都過去看了,秦茜和我還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斷了,丟在墨綠色的鐵皮垃圾桶裡,白色的羽毛上沾染了灰,髒兮兮的。辛原哥寫給辛偉哥的紙條被抽了出來,用圖釘釘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小心翼翼地把小白從垃圾桶裡撿出來,仿佛它還活著,會歪著頭看著我們,咕咕地叫。辛原哥將它捧在懷裡,一言不發轉身往回走,路過我和秦川時,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以為他會罵我們,因為只有我們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沒有,就那麼默默地走了。

  這事不是我們幹的,我和秦川紅了眼,瘋了一樣地四處找兇手。秦川甚至和隔壁胡同的孩子打了一架,我還幫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還是沒用,我們倆小屁孩沒能找到一點兇手的影子,反倒因為打架的事分別挨了一頓揍。

  那幾天我才慢慢知道,辛原哥一直是被欺負的。他不像我,只被秦川一個人欺負。他被很多很多人欺負,有大人,有小孩,有同學,還有老師。雖然是辛偉哥犯了錯,贖罪的卻是他弟弟。

  我為辛原哥難受,也為小白難受,使勁大哭了一場。後來我和秦川一起疊了一隻白色的紙鶴,悄悄放在原來小白的籠子裡。可那紙鶴也沒了,辛原哥把所有傢伙什兒都送給了別人,他再也不養鴿子了。

  §第一章 蕊初 十一

  沒有了鴿子聲的院子靜悄悄的,小船哥早出晚歸的腳步聲卻愈加清晰起來。

  我問過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裡,可他只是笑了笑,沒回答我。晚上睡覺時我偷偷地想,沒准小船哥是擁有神秘力量的戰士,和秦川這種壞小子不一樣,他可以變身,會用長劍,穿著金色鎧甲,是能降伏怪獸的聖鬥士。他有要保護的公主,而那個公主沒准就是我。做著這樣的美夢,我真是睡覺都會笑出聲來,院子裡的大黃貓看不下去,總在我的屋頂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甘休。

  那天放學,眼見小船哥拐向胡同另一頭,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正當我把小船哥代入處女座沙加的模樣時,秦川用排路隊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頭上,這是他的老招數,我轉身就用「讓」字路牌回擊,他跳開一步,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兒了!你來不來看?」

  我頓住,連忙乖巧地使勁點頭,如果我有尾巴,肯定會歡快地搖晃起來。

  「一袋粘牙糖,兩塊金幣巧克力!」秦川絲毫不被我的諂媚迷惑,馬上開始提條件。

  「行!」我咬牙切齒地答應。

  我守著秦川,眼睜睜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兩塊巧克力。他格外可惡,吃得慢條斯理,嬉笑著看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表演夠了才小聲在我耳邊說:「小船哥去吳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騙子!還我粘牙糖!還我巧克力!」

  秦川仰起頭,「不信現在就去看!」

  「走就走!見不著小船哥,你等著瞧!」

  說秦川騙人,是因為誰都知道,我們這兒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吳大小姐家的。

  按理說,我們都應該管吳大小姐叫奶奶,她年紀和將軍爺爺差不多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們胡同裡的人背地裡都叫她吳大小姐,幾代人下來,就這麼稱呼慣了。

  吳大小姐家裡很有來頭,她爺爺是天津著名的鹽商,當年家財萬貫,在北平天津兩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裡的老四,常年在北平打理家族生意,我們胡同裡的這處宅子,就是他在北平的府邸。不過據說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這裡只是外宅。吳大小姐的媽媽原是在長安戲院裡唱戲的青衣,被吳四爺納入門後,只生養了這一位小姐,雖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們富貴,但也是從小被百般疼愛的。

  當年的吳大小姐風姿綽約,既有大家閨秀的教養,端莊溫婉,又念了新式的教會學校,懂洋文有見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裡,也聞香誘人。

  彼時將軍爺爺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手下的少將參謀長,與吳家素有往來。有人說他是在吳四爺的宴席上遇見了吳大小姐。也有人說是他的車在胡同裡,剮上了載吳大小姐放學的黃包車。還有新鮮的,說吳大小姐愛聽戲,將軍爺爺請了程硯秋來唱堂會,生生把吳大小姐從深宅大院裡給唱了出來。不管怎麼個說法,反正這兩個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馬仗劍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動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戲詞裡的故事,一見鍾情,二見傾心,便暗許了終身。

  那時正是解放戰爭末期,天津吃緊,吳四爺說要回家看看,臨走囑咐愛妾萬事小心,那邊安頓好就接她們母女倆一起走,可他這一去便再沒回來。將軍爺爺作為守城的將士自是飛脫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吳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兒都不去,只跟著他,在有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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