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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2 ]

  陸仲生頭一次為他當初關於生育的固執而後悔。十幾年前,在丹青之後,他真該跟他的同輩人一樣,接著再生兩個三個。像種莊稼或做實驗,考慮到成活率與失敗的可能,考慮到命運的翻臉無情,上天他今天給你一個孩子,明天說不定就又收了回去,你得多備幾張閑牌……藍英本來倒是有心繼續生養的,陸仲生曾經花費了許多的口舌,帶著知識份子的意氣用事與固執勁兒。唉,那時候多麼天真,根本還沒什麼計劃生育呢。但他一心想著事業,又想著要把所有的心思與期望都花到丹青身上。但是,孩子啊,恐怕是不能集中了去愛的,那是不能承受的重……看看吧,如今的藍英,這膝下空空、無所寄託……

  果然,左繞右繞,好像只是無意的駐足,藍英在那賣蘿蔔的攤子前停下,拿起這個,又放下那個,問長問短,挑挑揀揀,同時,她的眼睛黏糊糊地罩著嬰兒的筐子,上上下下地撫摸,像某種微妙而神奇的度量衡,把那嬰兒抓到半空,翻來覆去地進行各種尺寸的丈量。等找不到搭訕的廢話,藍英索性坦誠了,她放下道具般的小菜籃,低眉順眼地俯向嬰兒,努力地探究其味、細察其形,甚至伸出手去,觸碰那熟睡著的小小身體。賣蘿蔔的婦人顧自忙碌,她並不在意藍英的舉動,或許為之自豪,或許早已習慣……

  但作為丈夫,陸仲生一眼看出,明顯地,藍英失態了——四周來來往往,眾人都在討價還價,這是菜與肉的天地,這是飲與食的源頭,她那種悲欣交集、情難自禁的癡迷模樣,實在與四周格格不入!

  陸仲生停下追蹤的步子,一陣無奈。與她前一陣子拉住別人閒話不止相比,這毫無由來的移情別戀究竟算是解脫還是新的桎梏?並且,對妻子此舉,他是該當頭棒喝呢,還是任其自生自滅?

  幸運的是,事情就像道路,總有分叉或拐彎之處。就在丹青第一個忌日之前,藍英忽然神秘地買回大包高檔嬰兒用品,並逐一攤在床上擺得錯落有致,然後笑眯眯地自我鑒賞,陸仲生這下不得不發問了:……買給誰的?

  藍英迅速地一笑,然後用很低的聲音對陸仲生耳語:噓,我知道,他重新投胎了!真的,我找到了,我認出來了,長得一模一樣,我問過了,就這麼巧,去年3月27日生的……但我不會說破的,得裝作不知道、不認識……這些東西,當然就是給他的!

  好吧好吧。陸仲生看看藍英,不能說她不正常,只是有點出格的幻想而已。畢竟,這是一種積極的姿態不是嗎。由她去吧,總得給她一個出口。

  然而,就在送出那些禮物的次日,在本該回家的時辰,藍英無影無蹤了。眼看著暮色四起,人跡稀少,陸仲生不得不出門尋找,只有一個去處:菜場。陸仲生猜想:必是那嬰兒的母親,有所覺察,要麼跟藍英成了姐妹,要麼跟藍英徹底翻臉。唉,但願那鄉下婦人會可憐可憐藍英,大方一點,把那嬰兒與她分享一下吧……

  結果跟預料的略有出入:得了藍英從天而降的重禮,那蘿蔔攤子當晚便捲舖蓋換地方了。藍英次日趕去,原先的位置早已被旁的攤子所占,嬰兒與他的母親杳無蹤跡了。新來的攤主笑嘻嘻地解釋:他們回家了,以後就不回來啦……

  藍英不敢相信,但又徒喚奈何,她像大頭針一樣釘在原地,極度失落,臉色都僵掉了……陸仲生尋來時,她實際上已無力支撐,搖搖晃晃著隨時可能倒在滿地的爛菜幫子之中。陸仲生上前拉她,她勉強挪動幾步,嘴裡結結巴巴,一股滯重的口臭隨之而出:怪我,這事全怪我,不該破了規矩,這一嚇,他又走掉了,我再也不會見到了……

  陸仲生拍拍她,兩人算是相擁而立。空蕩蕩的菜場,污水橫流之中,這對衣冠整齊、神情蕭索的夫妻,在兒子亡故之後,倒是頭一次與對方靠得這麼近了。隔著厚重的冬衣,肉體的力度,像水銀一樣極其緩慢地上升,溫熱至腳,至心腸與心臟,「啪嗒」,說是什麼碎了也好,說了什麼化了也罷,他們靠在一起,總算是好一些。

  陸仲生掙扎著笑了,風兒灌了他滿嘴。他相信,這樣的幾番折騰——譬如自己,對事實真相的妄加猜測與盲目搜尋;譬如藍英,隱而不發的悲痛與慌不擇路的情感轉移,當是他們擺脫往事的必經之路,像大病初愈後的床榻流連……也許,所有的慘痛真的都要過去了,畢竟,他們重新學會了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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