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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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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安局的門頭端莊樸素,又有著不怒自威的意思。陸仲生還沒走到跟前,卻已由衷地感到望而生畏!他怎麼能再來,怎麼敢再來!一陣面白唇紫,陸仲生不得不靠在路邊的樹上,歇了好幾次。上天啊,為何還要故地重遊?這正是他跟兒子生離死別的地方!

  事發次日,他來過一趟,但其時尚不知事情的嚴重程度。見了面,看丹青被搞得皮開肉綻的樣子,罵又罵不出,疼又疼不得,沒說上幾句完整的話,面就見完了……接著是第二次見面,性質已是定下來了,周圍傳得沸沸揚揚的,陸仲生心裡已完全塌了,卻想著丹青可能還不知結果,如同瞞著絕症病人,他強顏歡笑,只問些身體長短,一邊胡思亂想著要給他找條生路,好像只要不跟丹青把事情說破,就還有解救與更改的可能……這樣,一直弄到泣不成聲的最後一次見面,那已是到了看守所,給羈在死牢,不過是等大遊街的日期而已……

  遠遠望著公安局的門頭,陸仲生現在多麼後悔,當初要是早知道結果,他真該死命拖著拽著要跟丹青多說幾句,摸摸他的頭髮,拉著他的手,讓他笑一笑,讓他放心,讓他不要怕,並且,絕沒有人怪他,他還是爸爸媽媽是最出息最成材的乖孩子……啊,不,這些都沒有跟他說,最後的寶貴時間就那樣白白虛擲了!而今,就算踏平這公安局的大門也沒有用了,再來這裡一萬次也沒有用了,丹青不會再在裡面了……

  陸仲生等眼眶的淚痕幹了些,正好也聚了些力氣,這才重新鼓起勇氣往裡走,因為不知那名公安的姓名,他不得不跟幾個詢問的人一再重提舊事、反復陳述丹青的案子。

  對的,是有那回事,集體流氓案。但是,你是什麼人,你找他幹什麼……費了好一番曲折,承受各種高度警覺的責問與不信任的眼神,終於,在三樓的一間辦公室,他找到了那個幹部模樣的人。他注意到別人嘴裡喊著他何什麼,陸仲生想了想,便稱呼稱他為何公安。

  何公安跟上次似乎不大一樣,他看上去心事重重,注意力很不集中。哦,你是……那個陸丹青的爸爸呀。我知道的,教授。他上下打量一番陸仲生,似乎還記得,但也不儘然,或許只是重複了一下陸仲生的自我介紹。

  什麼情況?想翻案?他說話很沖,吸一口煙,又吐出來,跟電影一樣。他眼袋很重,表情沉重,看不出明顯的喜怒。

  陸仲生聽他語氣不善,連忙解釋,並且打算實話實說——在這種地方,不論出於什麼理由,撒謊都是不明智的:哪裡哪裡,不敢翻案,你們判得很好、很對的。其實,我是想跟你打聽個人,那個高三女生……你放心,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找個知情人問問,那天晚上,究竟……

  有什麼好問的,做過醫學鑒定的,處女膜破了呀。何公安看看他,把才抽了一半的煙在缸裡掐死,掐得心狠手辣,臉上分明是起了疑心。這麼說,陸教授,你是不知道呢還是不相信……

  我們只看到判決書……跟丹青,也沒機會具體說到……陸仲生忍住委屈的淚,這位何公安,可是第一個這樣詢問的公安員。

  哈,那你還說不知道,判決書上不寫得清清楚楚……遊街大會上不也當眾讀過了,有什麼好問的……上面怎麼寫的,那不就是發生了什麼嗎?小孩子都知道的!何公安揮揮手,又另外點起根煙,他眯起眼睛,看不清是什麼意思:得了,聽我的,不要亂想了。回去好好過日子吧,看看你都老成什麼樣兒了。我今天是看衣服才認出你的,因為我記得,你總穿得板板正正的……陸教授呀,我知道你捨不得兒子,但怎麼樣呢,死都死了。好吧?聽我個勸,回去吧。

  陸仲生囁嚅著退出來,但仍在走廊中不甘心地磨蹭。這何公安剛才的語氣,不知為何又讓他覺得人家對他是有善意的。或許,如果再多磨一會兒,這位何公安會體恤他,給他更多的資訊,把那女生的姓名地址報出來……

  正徘徊著,忽聽到何公安在屋子裡不知沖著誰大發雷霆:年年下指標,還要增長!他媽的,難道小流氓是我們種的莊稼嗎?年年都要好收成……我幹了幾十年公安,從來沒碰上這事,總不成讓我們站到大街上去抓壯丁……

  陸仲生這一聽,忽然就給嚇住了,但不是嚇傻了,而是嚇聰明了。他幾乎就是飛快地跑出了公安局,兩條腿像打了激素似的,好像後面有狼有豺,有大火有洪水,一分一秒都不敢停留,以免讓任何公安人員再次看到他……直到跑出兩條街,跑到光天白日的大街面兒上,陸仲生才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站下來,累得不管不顧,靠在一個垃圾筒上讓自己喘氣。他喘得都沒有力氣笑話自己——跑什麼呀,為什麼竟會懼怕至此!太荒唐了,這不僅是怯懦,還是愚蠢,人家何公安發火跟你陸仲生何干?難道他會因為指標湊不滿,就能把丹青再重新拖出來再湊一個數字不成……

  奇怪的是,經過這沒了命的一跑,在懼怕與恐慌之中,陸仲生反倒如醍醐灌頂,一下子認清了自己的困境。何公安那句話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還不夠讓他斷了任何念想嗎:醫學鑒定……破了……

  既是「破」了,便是「做」了。那丹青就是該死了,他還去糾纏什麼!當然,那個「破」,也有兩種「破」法。比如,那天晚上,到底是兒子逼著她呢,還是他們兩情兩願?但這個,他又能問誰去,問出來又能如何?人家女孩子怎麼可能親口承認什麼?未知就應當是未知啊,如同禪學,註定他就要蒙蔽終身!他真不該違了上帝的意,要去找那個女生要問什麼真相,這不是徒增煩擾嗎?瞧人家何公安說得多有道理,公安就是公安,他一張嘴就總是對的,像槍托子一下子打在最痛的腿關節上,膝蓋一下子就軟下來:回家好好過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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