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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兒子的房間

  [ 1 ]

  晚飯後,陸仲生決定到兒子房裡去——如果關於未知的追問,算得上是一個漫長的旅程的話,這可以理解為他的第一小步。瞞著妻子藍英,陸教授暗中決定,像對待一個機密的科研課題,他要查清楚一切的未知,先從兒子的遺物開始,尋找任何蛛絲馬跡……

  不過,這還是兒子走後,他頭一次走進他的房間。距3月27日已經一個月有餘,他天天打定主意進去,卻始終打不開那道門。旁人可能永遠無法感知,邁出那一步需要多少勇氣,需要讓心腸變得多麼硬!

  其實,所謂兒子的房間,那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房間,只是把一個帶拐角的西曬陽臺改裝了一下而已。有床,有書桌,有儲物櫃,有可以從裡面鎖起來的門。總共四十五個平方的教工公寓,給兒子這麼一個空間,已是不錯了。

  我今天曬了被子的。太陽好得不得了,不曬就可惜了。藍英突然跟在身後說。這時,陸仲生的手正放在陽臺房門口的把手上。她的話像小石子,猛然扔過來,又突然掉下來。陸仲生清楚那小石子落下的弧度,像妻子沒有說出的後半句話:咱丹青從小就頂喜歡聞被窩裡的太陽味兒……

  是的,藍英還是不肯直接提起「丹青」的名字。

  這情形同樣開始於3月27日。突然之間,從原先的悲痛欲絕、呼天搶地之中,她冷淡起來,絕口不提關於丹青的任何事情,好像她從未有過兒子,故而也談不上失去,更談不上傷心或絕望。生活中的每個環節,她都高超而巧妙地繞著圈子,如在起伏的風浪中駕駛著孤舟,避開可能觸及兒子的一切暗礁……

  這樣,她的語言體系開始呈現出兩種相反的狀態:要麼,她大音希聲,謹慎地抿著雙唇,除了必要的對話,她機警而嚴格地看守自己的聲帶——這種狀態裡的她,特別的高深莫測,連陸仲生都有些望而生畏。要麼,她跳向另一個極端,語言如火山,在某一個點上破壞性地爆發,爆發點毫無規律,譬如一塊油膩的抹布,譬如過咸的菜湯,譬如電視裡的一個新聞節目,如同饑者找到一塊麵包,她都會一下子咬住不放,追古撫今地連續說上一兩個鐘點。不用說,那情形有些可怕,陸仲生只得圍著她應答不已,渾身卻感到一陣陣的寒涼。

  今天,她可能剛好處於後一種體系。方才的第一句話、先扔過來的小石子,只是個引子,接著,她給陸仲生扭開了一長串關於曬被子的話語流。

  曬被子呀,是的……棉絮鬆散,我都能看到那一個一個的孔,左一個右一個,真的,試試看,從外面往裡面壓,一壓就是一個坑,空氣的坑……味道就藏在裡面呢,拍打時一陣陣的,把幾天幾夜睡覺的味兒都拍出來了……被子先正過來曬,中午,我再翻個兒反過來曬,這樣才能保證曬得透曬得勻……要是少曬了一塊啊,晚上睡上去,那塊兒就一定是涼的……對了,曬被子,一定要連下面墊的一塊兒曬,連枕頭一塊兒,好的話呢,拆下來套歸套裡歸裡曬,曬完了再給套上,那才算乾淨……我就特別同情那些住在一樓的人家,長年都沒什麼太陽呢,你說,要是這過日子不能曬被曬枕頭,那還過什麼日子……

  陸仲生站在陽臺門口,妻子的話像無法下嚥的酸葡萄,一嘟嘟掛在那裡,讓他一陣陣心酸。不止是葡萄,還是山丘,阻隔在他與兒子房間當中。

  不想讓他進去——這是她不想說出口的勸阻之辭嗎?陸仲生扭過頭去找妻子的眼睛,恰好這時她說到一個空當,她歇口氣,也看著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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