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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楊康最後這麼寫了那封情書:

  「你在舞臺上你自己的驕傲和美麗中舞蹈,我在你舞臺外寂靜的黑暗中沉默。我曾願用盡我有限的時光,就如此凝視、凝視、凝視,直到我隨著時間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塵埃。可是當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片黑暗中的孤獨和寂寞時,我拾起那束經年尚未凋謝的百合放在惟一的燈旁。

  看見這隨風飄逝的花瓣麼?請在最後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搞定!」楊康一把把鋼筆扔到了空中,興高采烈,「文靜的女生是吧?這篇專門指向文靜型的,泡上了再請我一頓,寫得我牙齒都酸掉了,一頓小炒也太便宜你了。」

  「真惡……」令狐沖掐著自己的脖子出去了,「等我吐習慣了再回來。」

  楊康未曾想過這封情書會落到誰手中,對方也不曾想過如此接到了楊康的情書——她一生中的第一封情書,等待了多少年?

  穆念慈的指尖掃過那些熟悉的字句。即使一個情書的天才也不可能寫出無數封獨一無二的情書。楊康雖然不像柳永那樣一封情書賣幾次,但他還是把不同的字句拆散了組合,以出產新的作品。一些經典的語句,穆念慈已經不陌生了,她甚至可以想像楊康這封信被抄寫前的原本,那種飛揚跋扈的字體,題頭寫「親愛的叉叉叉」……

  她的抽屜裡還留著一本高中時候的練習簿,滿篇滿頁都是這樣飛揚跋扈的字體。她也知道收集這些有多麼可笑,可是每當她想扔時,看見那熟悉的字體,她的手最終沒能揮出去。

  眼淚打在了精緻的信紙上,表達傾慕的絢麗華章在淚水潤濕下模糊了,包括彭連虎和穆念慈的名字。於是這不再是一封情書,因為再也看不清楚是誰寄給誰的,只留下一種模糊而遙遠的情感一絲一縷地滲進了紙張的深處。

  「楊康,」穆念慈的聲音在電話那邊特別的溫柔,「晚上丘師母生日,你去不去?」

  喝了彭連虎五瓶啤酒的楊康正頭暈腦脹,站在電話旁邊搖搖晃晃:「去吧,去吧……我現在困得要死,你晚上去之前再給我打個電話叫我一聲。」

  穆念慈的聲音沉默了一會:「晚上我準備去給丘師母買束花,你一起來幫我挑,行吧?」

  「你自己隨便選一束不就完了麼?不要挑菊花別送紅白玫瑰就得了,什麼康乃馨象牙紅馬蹄蓮都湊合著能用,拉我這個可憐的壯丁不是浪費人力麼?」

  「我不想一個人去。」穆念慈這次竟異常的頑固。

  楊康困得恨不得拿兩根火柴棒把眼皮支起來,只想著趕快應付完了去睡個回籠覺,「唉!好吧好吧,幾點?我要是能記得我就去。」

  「五點吧,就在學校外面的那個花店,上次我們去的那個。」

  「喔,知道了知道了。」楊康還沒忘記加一句,「我要是忘記了你就別等我了。」

  「……我等你到五點十五,你忘了我就不等你了。」

  楊康愣了一下,還沒回味過穆念慈的固執,電話已經斷了。

  長長的盲音顯得分外單調,楊康輕輕嘟噥了一句:「這是怎麼了這?」

  落地的巨大玻璃窗外,雨意空疏。

  汴梁的夏天到秋天都是多雨的,這種天氣光顧花店的人很少。安靜的店鋪裡,店員也樂於趁機打打磕睡,反正只有一個客人,而且逛來逛去沒有半點要買花的意思。

  穆念慈雙手抄在裙子的口袋裡,看著濛濛細雨間靜悄悄地街道。雨已經下了很久。剛開始下的時候還經常看見有人拿一份《大宋時報》遮著腦袋跑過,現在一切都被一層若有若無的淺灰色籠罩,安靜得有些陌生起來。

  雨下了多久呢?她知道雨是從四點半開始下的,而她會如約等到五點十五分。

  五點五分,穆念慈看看手腕上的表,默默地伸手在玻璃上,像是要隔著玻璃去觸摸很多年以前一個濕潤的春天。那時候穆念慈抱著一本筆記坐在昏暗的教室裡,楊康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子上看下雨,他沒有帶傘。整個教室只有他們兩個人。

  雨一直下,好像是不會停了。楊康終於餓了,於是他決定跑回家。楊康擅長短跑,他一邊走向雨裡一邊計算著到底要多長時間才能跑回家。這時候一柄綠色的傘從他身邊經過,穆念慈低聲說:「我帶傘了,我們一起走吧。」

  楊康很高興地打傘和穆念慈一路走,慶倖自己的運氣。他其實根本不用慶倖,穆念慈抱著那本筆記,已經等了他很久。

  五點十分。

  穆念慈想起楊康送過她的花。足足努力兩年才考了化學競賽二等獎的穆念慈接到平生的第一束花,是在汴大附中的報告會上楊康送的。送花的時候楊康並不代表穆念慈的朋友,他高一就開始拿獎,與穆念慈他們相比,無疑是代表汴大附中化學競賽的前輩高人。校長指定了楊康等六個曾在競賽獲獎的學生給新的獲獎者獻花,當時六兄弟一字排開,楊康就對著穆念慈。

  穆念慈看見楊康在台下對她做了個鬼臉,然後他走了過來,捧著一大束白色的鮮花。像從初次看見他的那場雨意中走出來,穆念慈的心裡是惶然無措的。楊康捧著花走了過來,目光抬高二十度,這是他的習慣。話筒的電線把他狠狠地絆倒在獻花的隊伍裡,在一片哄笑中,楊康灰頭土臉從地上爬起來,一大束鮮花都摔散了。

  楊康從花束裡找了一枝最好的遞給穆念慈,自嘲地笑笑,然後轉身下去了。據說他當時的舉動頗得女生賞識,大家都說楊康的舉動還是很有風度的。穆念慈卻沒說什麼。

  那朵香水百合後來被壓在字典裡,很久以後打開,花瓣已經幹萎,花色卻還依然——正如楊康把那朵花遞到她手中之日。

  「小姐,幫我拿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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