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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她醒來的時候,看到床上還歪著一顆小腦袋,昏頭昏腦地睡在自己的身旁,是孟古,睡夢中,他流了一攤口水,沾在她的胳膊上,她厭惡而恐懼地縮縮手,真是剋星啊,連睡覺的時候也不忘往自己身上噴口水。

  而不遠處,傻子孟謹誠歪在椅子上,仰著頭睡著了,眉宇舒張。

  別以為自此世界和平了。

  阮阮身體康復之後,孟古依然隔三差五地欺負她,然後看她狼狽地皺眉,自己快樂不已。雖然他已不再那麼凶,可是他對於膽小的阮阮來說,依然是禍害。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阮阮在跳皮筋,傻子孟謹誠和那棵香椿樹忠於職守。而放學回來的孟古溜了過來,神出鬼沒地在那條繃緊的皮筋上來了一剪刀,皮筋斷裂,蕩起地上的沙塵,迅速收縮,飛沙走石一樣,繃到了阮阮的眼睛上,那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那一年,阮阮十二歲,孟古十五歲。

  就這樣,她萎縮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捕到的光明,尚未睜開眼睛卻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奶奶的歎息聲,有孟謹誠咿咿啊啊的呼喚聲……似乎還有,還有孟古的呼吸聲,他小小的胸膛,起伏著。

  沒有人責備他,奶奶不捨得,母親幸災樂禍還來不及,而小叔孟謹誠又是個傻子,他只會傻笑,從不會指責,可孟古依然感覺到眼睛裡有一種液體在抖動,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孟古的母親最先離開屋子,離開時,仍不忘冷言冷語,她說,嘖嘖,可真是天作之合啊,一個傻的,一個瞎的。

  瞎的。

  黑暗中,這兩個字像刺一樣紮在了阮阮的心上,她瘦小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奶奶看在眼裡,輕輕地歎了一聲氣,像安慰阮阮又像是安慰自己,說,沒事。又不讀書,瞎不瞎的,都沒事!

  奶奶那句「沒事」的話,讓阮阮突然害怕,難道,自己真的會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畫的孟謹誠,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奶奶,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全部浸濕在棉紗上。

  奶奶抱住她,說,別哭,阮阮,奶奶能拉扯謹誠,就能拉扯得了你。

  這個時候,馬蓮又進門了,她催孟古回屋寫作業。聽到了奶奶的話,她忍不住冷笑,說,嘖嘖,多無私啊!瞎了不正好合了你的心,再也不怕這煮不熟的鴿子飛了。說完,她一把拉住孟古,說,傻待著幹嗎?還不回屋寫作業?

  孟古卻死活不肯回去,她一邊拉扯他,一邊用手拍他的腦袋,說,你這個死孩子,跟這群進棺材的人攪和在一起幹嗎?啊呀……說到這裡,她慘叫了一聲,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臉上,說,你個死孩子,咬我幹嗎?你也跟這個野孩子似的,瞎了眼嗎?

  孟古捂著腮,紅著眼,瞪著母親,說,她不會瞎的!

  孟古的母親,扯著孟古的耳朵狠命往外扯,一邊扯一邊叫,你個死孩子,又不是給你做媳婦,會不會瞎關老娘什麼事!你給我回屋寫作業!

  就這樣,那天夜裡,孟古被母親給強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奶奶的房間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麼都看不見。而窗外,月光婉轉,安靜地穿過樹梢,灑在她白瓷一樣細緻的臉上。

  孟謹誠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咿咿啊啊」了一晚上,似乎在告訴這個小孩,別怕,小叔在。

  這個月光流轉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沒人知道。

  同樣,也沒人知道,一大清早,那個叫孟古的少年,背著書包,連早飯也沒吃,就沖出了家門。在那些他用石灰寫過大字的牆上,用力地塗抹著那五個字「阮阮是泡屎」,卻怎麼也塗抹不去,遮蓋不全,哪怕他的雙手被粗糙的牆壁給磨破……有些東西是擦不掉的,比如,他留在牆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額角的疤。

  然後,他就靠在牆角,抱著書包,號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見了。

  那麼,這些字,寫給誰看?看誰委屈得掉眼淚,看誰害羞得不知所措,追著誰來跑,看誰躲到傻子小叔孟謹誠的背後?這麼多年,從他九歲開始,就在這些牆壁上,不停地寫這五個字,一直到他十五歲,六年的時光。

  六年的時光,他做過的最持久的事情,恐怕就是堅持不懈地欺負一個叫做阮阮的小女孩。從她六歲開始,到她十二歲為止。

  眼睛受傷後的那些夜晚,她夜夜做噩夢。

  夢境裡,有個溫柔而沉啞的男子的聲音,那麼縹緲而又那麼清晰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如著魔了一樣,循著那個聲音奔跑,奔跑著,奔跑著,就是停不下來,於是,頭發散了,鞋子丟了,腳步還是停不了,而前面就是萬丈懸崖。她呼吸苦難,極度恐懼,可唯一能做的卻只是在奔跑中號啕大哭。

  沒有一雙手!

  沒有一個懷抱!

  肯在她墜落前緊緊地拉住她!抱住她!

  這一生,在哪裡能有一個懷抱,為自己圈出一片安靜?再也沒有眼淚,沒有恐懼,沒有白眼,沒有責駡……她可以不去想不去要別的女孩頭上的頭花,還有她們頸項上廉價但卻漂亮的輕紗,她只想要一個懷抱。

  可終於,還是萬丈懸崖。

  整個人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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