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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九、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當我推開那扇門

  想看看永恆榮光的狀景

  那沒有他們說的實用階梯 然而我

  又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在我走出那扇門

  撕下某本書的二百五十二頁

  它用黑色鑲金這般地寫著:

  Hey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左小祖咒《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如此這些依舊活得盲目而卑微的年生,常常會在被一夜的暴雨吵得無法入睡的夜晚,試圖回想從一九九幾年的某個值得紀念的夏天到今晚,究竟有過多少場這樣熟悉的叫人無眠的夜雨。好似這滂沱的雷雨中,每一顆擲地有聲的雨滴,都在字正腔圓地回述著那些感情充沛的少年時代的夏天,人是如何一手撐著酷暑,一手寫下許多文字來,心中有著信誓旦旦的疼痛和欣悅,並且不相信時光的力量。

  這樣的夏天,於生命留下的只是一溜狹長而落寞的影子。在影子的深處,某些已經再也看不到了的面孔偶爾還會閃爍起來。背景永遠是濃得像油墨一般的黑暗。你正在離開。身影的輪廓與顏色已經迅速地褪進了那片濃墨之中去,可是眉眼之中的燦亮,卻鮮明得融不進夜色。

  我想起來,便會覺得——

  這是一副適合擱置在回憶裡的笑容。

  早前某一個夏日再近的黃昏——應該是五月,因為彼時一場大雨過後無限清明朗然的陽光和雲朵的陰影灑滿了空無一人的教室,美得令我寧願在那兒多呆一會兒自習——那便是只有五月才有的陽光——可是你走了進來,令我有一瞬間的無所適從。果不其然的是,我們從一個不愉快的話題開始,由沉默和僵持迅即地逼近爭吵的臨界點。於是我一言不發地扯下了脖子上的項鍊塞還給你;幾乎與此同時,你也鐵青著臉轉身便把它扔出了窗外——

  於是在那個原本美好得適合放在記憶裡的黃昏,竟然就真的被放在了回憶裡——只是因了一個並不美好的場景。如此一個行為的代價,對於你來說,或許只是5分鐘之後後悔起來,蹬蹬地沖下樓去貓著腰在草叢裡面狼狽地尋找那條對於那時的你來說還很昂貴的項鍊;但是對於我來說,是花去後來多年的時間,憑藉著記憶之中對那條項鍊的外觀和質地的記憶,在每次經過首飾店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堅持尋找著一模一樣的另一條。

  畢竟我想起來你所說的——從認識我的第一天起,便每天存一塊錢硬幣。存了近三年,最終把它買下來送給我。我於是不自覺地會想像,你常常在那家店子門口徘徊,有時會走進去,天真而傻氣地趴在櫃檯前,頭低得快要把鼻子貼在櫃檯玻璃上,反復觀察那條項鍊,躊躇著價碼牌上的數字,最終總是默不作聲地走開。

  這顯然不是表達感情的最好方式,可是我們總是找不到其他途徑。總以為物品可以代替想念和諾言,讓我們在彼此的生命深處永久停留下去。

  這些過去的事,理所當然地被後來更多的事情所沖淡,模糊了愉快和傷感的界限。那些愉快,最終因為過於短暫而在回想起來的時候變得傷感;而那些傷感,卻會因為叫人刻骨銘心而變成了回憶中的快活體驗。一切已經混合成深冬時節玻璃窗上模糊氤氳的霜霧一樣語焉不詳的懷念,輕輕抹開一塊來,才可以清晰看見所有曾經叫人動容得不堪重負的人事。

  畢業的時候,又有不舍。你給我你的一顆校服扣子,用一條紅色的細魚線穿起來,系在我手腕上。你沒有徵求意見便直接用力打了死結,然後抬頭定定地看著我,無言之下卻似在說「不准取下」,我竟然覺得很感動。

  又隔些年,收到一封你寫來的信。從收發室裡拿到牛皮紙的信封,看到信封右下角的幾個字,興奮到一瞬間覺得眼底裡有淚。當即撕開,迫不及待地隨便往路邊的石階上一坐,就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讀,看到在結尾處寫的話,「我等你的好消息」,眼淚終於落下來。

  從那個時候起,便一直把這封信放在書包裡,在很多很多堅持不下來的時刻,一個人低下頭去拉開書包最裡層一個幾乎從來不會拉開的拉鍊,拿出信來,一目十行地把那些已經爛熟於心的話讀下去,讀到最後總是會閉上眼睛,愴然欲泣,覺得我們路過的所有年歲,年歲中那些與他人經歷並無二致,卻在自身感受上尤為孤獨壯烈的記憶,其實是在昭示著在追逐幸福的路上遇到的痛苦都並不枉然。就像你現在總說,過去那些不懂事的年生,我們這些所有迷惘在青春期裡的孩子總需要經歷一些咋咋呼呼的傷春悲秋,才會漸漸懂得隱忍平和的真諦。彼時總是這樣輕易倒戈,仿佛世界真的欠了自己一個天堂,所以煞有介事地自以為是最悲慘的一個。我亦曾經毫無原由地深陷其中,只不過不需要搭救。

  2004年。高三。某個情緒低落的晚自習,在第一百七十七次把那封信從書包裡拿出來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便把這封信末尾的那句「我等你的好消息」剪了下來,然後將這一小張一釐米寬,四釐米長的紙條,貼在課桌抽屜底部的外沿——只要一低頭,便可以看到的位置。

  從那個時候起,當再次遇到身陷兵荒馬亂之中,覺得再也堅持不下來的時刻,只要一低頭,便可以看見這句溫暖的話。它是那樣安之若素地等待在那裡,等待著我想起它來,等待著我被無原由的傷感所捕獲的時刻,等待著我低頭——不是為了哭泣,而是為了注視它——藉以予取予求地安撫那些無處遁形的、落水一般的無力和悲傷。

  那是在高三,連埋頭從書包裡找出信來的時間都可以富有效率地省略,便直白地讀到我最想看到的那句話:

  我等你的好消息。

  而今回想起來,我不得不承認,這句如此簡單的話,竟然是支撐那一年搖搖欲墜的時光的全部力量。

  2005年,離高考15天的時候,放溫書假。離開教室那天中午,我慌慌張張忙裡忙外地收拾好教室和寢室裡的全部東西準備離校。所有的書本和雜物,多到令我瞠目結舌,請了兩個挑夫跑了兩趟才搬運下樓,塞滿了小車的後蓋、車廂後座以及副駕的位置。

  媽媽開車已經上了高速公路,離校100公里遠的時候,我才忽然想起來,我帶走了所有的東西,卻忘記了帶走課桌抽屜邊沿貼的你寫的那句話——

  我等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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