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十七


  二、北方

  我讀著史鉄生的散文,零碎地牽扯起我生命中不曾出現過的記憶,一如北方的黃山厚土之中倏忽而來的憂傷的信天遊,那些燦若信仰一樣的陽光以及陽光下信仰生存的人民,幾百年幾百年地生死相繼。於是我想有一次遠行,於分分秒秒細碎流淌的時光與路途之中察言觀色所有遙不可及的生存方式,以及其中的人們。我發現我愛上了北方,祖國的北方。滿含蒼涼的氣息,那些大片大片的哪怕皸裂而且焦灼的黃土地,那些皮膚黒皺似柏樹老皮的農民,他們淡定而且樸素的容顏,昭示著千百年的平凡歷史。

  我希望去北方。北,是一個念起來平實厚重的字,它懷抱有一大片優於的土地,包括那些荒村,鄉野,人群,或者飛雁。它們由來已久,在日光的撫摸和歲月的親吻之種亙古不變,它們的生死枯榮輕得無從察覺。但是我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就像我能觸手可及那蕐實蔽野的田野上掠過的風。我想尡黃蕐葉的季節,那些老宅子緊閉的朱漆脫落的門,那些灰藍蒼鬱的高原無比的天空,乾燥的空氣和清閴的街道,或者冰糖葫蘆的甜甜香氣,以及從牆後面能傳來孩童嬉戲之聲的舊胡同,這些自在的生命和事件,永遠這麼不緊不慢地投奔茫無重點的未來,悠然地像老銀杏的葉子晃晃悠悠飄落的那幾年。而他們背後卻可以隱藏無盡龐大而又詭秘的故事,無論是一個年輕人的愛情,還是老人的死去。它們不動聲色的樣子,像生命給予我們的遺言一樣未知。

  我們為什麼要活,我們為了什麼而活。

  我一直喜歡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感覺,比如老北京某個巷子在下午的時候按時出現的一群調皮的男孩子和他們的小球賽,或者某個大學的樹林裡牽著手散步的年輕人,他們身上不過穿著的確良或者卡其布,交上是帆布的軍綠球鞋,再或者北京的學院裡那些灰矮的樓,漆著半人高的綠色石灰,地面是摩擦得發亮的水泥地板。我像一個有戀物癖的人,一遍一遍地思忖著如何將這些意味深長的物象放進某部電影裡,讓它們組成我的意念,我們永遠不變的對未來的奢求和挫敗之後追悔不迭的回憶。一生就這樣過去了。比一朵花開,要來得沉重與短暫。

  在書店裡逛的時候看到某本參考書的封面廣告是:

  題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笑笑,把它放了回去。走出書店的時候,小寒時節的南方已是華燈初上。我想我還需要做這樣的書,做了之後去考試,考了之後才可以決定我能否離開這裡,去北方。

  而這都是在以前。

  我對麥子說,麥子我在讀史鉄生,我非常地難過。麥子說,很快我就會去他的故鄉去看那些舊胡同了。我以為這又是她在開玩笑。兩個星期之後,我接到麥子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問,十禾,你知道麥子去哪裡了嗎?你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你要幫幫阿姨,麥子是鉄了心要走了……

  我腦子裡轟鳴地搜索著詞句,我想也許她是真的不適合再在這裡呆著,她應該離開。之後某個晚上,我接到麥子打的電話,她說,北京正在落一場大雪,我在公用電話亭裡,我沒有帶夠衣服,我非常冷……已經是大寒的天氣了。我想念你,十禾。不要告訴的母親,答應我。

  我沒有說話。

  她終於還是走了——哪怕以逃遁的方式。我們曾經說過,要一起去遠行。找到一個遙遠的地方,短暫停留,然後繼續離開。我只是將它看作一個遙遠的夢想,遙遠到,沒有指望它能夠被觸及並實現。

  比如黃昏的時候飢寒交迫地等在黃沙彌漫的荒原上,看日落的時候凝固的時光之中灰塵在若隱若現地歌唱;或者在深夜裡看Stephen Daldry的電影,看鏡頭裡所有不著痕跡的關懷與憂傷;第二天去遠方,去海邊,聼小鳥用希臘語唱歌,海風微鹹,時光慢得像祖母手裡的針線活兒;很認真地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準備一頓晚餐,請當地一個棕紅色頭髮的女孩一起來享用,然後去散步,找一隻身體透明的寄居蟹,坐下來和它一起玩耍,度過這個黃昏。穿一件有著淺藍色條紋的棉衫,吹兩千年前撫過海倫的頭髮的風,腳泡到水裡直到感冒。晚上有星光彌漫,在沙灘上寫詩。一隻大海龜悄然泅離。

  如果可以,就乘一隻大桅杆的船,去地中海最西邊看伊比利亞的美麗女子,那些被地中海灼熱的土地和充滿神話氣息的空氣所灌溉的黑色玫瑰,摘一支比她們的睫毛還要芳香的花朵,思考送給誰,最後還是給了自己。看著它在水杯中枯萎就後悔,這個感覺很像《蘇菲的選擇》裡面梅里爾的哭泣。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步行到快要倒閉的電影院看第一百零七遍上映的《于洛先生的假期》,聽裡面超級難懂的嘰裡咕嚕的法式發音,然後困得睡過去,醒來之後回家,夜色濃郁得像油畫上的凝彩。小心路上的小偷。

  還有托斯卡那的藍色丘陵,或者呂米埃兄弟的咖啡館,一片落葉順著塞納河的左岸漂到我的小船邊,它來自阿爾卑斯的牧場。中世紀的城堡裡有公主在用意第敍寫情書,落魄的畫家向我乞討。我去瞻仰了萊尼·瑞芬斯塔爾的墓,順便捎一束雛菊給克羅岱爾,還有加曼,那個真正的電影詩人。他淺吟低唱,叫我去看後花園裡的石頭上亮晃晃的月亮。

  「……愛情海的珍珠魚……溫柔的海浪沖洗著死亡之鳥……丟失的男孩子……永遠的熟睡了……緊緊的擁抱……鹹鹹的唇相吻……我們的名字將被人忘記……沒有人會記住……於是我在你的墓前放下一株飛燕草……一片藍色……」

  那是加曼的詩歌,郭珊說,「結尾螢幕上就只剩一片藍色他的藍色,毫不妥協地堅持到最後一秒,這是大海,天空和飛燕草的顏色,也是自由,夢想,和愛的顏色,還是一塊屍布下裹著的一個驚世駭俗的天才的生命的顏色……」他的藍色的生命柔軟似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地裡掠過的微風,為了祭奠他,我偷了一把斯特拉第瓦裡的小提琴,在黃昏的時候把它送進了愛琴海,米諾斯的怪獸也安靜了,這琴聲像海倫的吻,像晚風。

  ……離開的時候和一群孩子去廣場上跳舞。等到她出現在第二街區,就笑著跑過去親吻,晚上回家共進晚餐,聼她癡人說夢,生活像一隻光輪。等她入睡,對她悄悄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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