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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最後,在焚燒爐前擺上骨灰盒和供果,家人雙膝跪地,為至親送行。

  許盈忽見鐘辰皓從人群裡跨步而出,在自己身邊同樣跪下,驚愕訝然,而還沒說話,已有喊聲起——

  「一叩頭一」

  二叩——

  三叩——

  記事起,就不曾這樣虔誠地跪地磕頭,即使幼年接長輩們給的壓歲錢時。太重的禮節,太折煞人的動作,在傳統習俗漸漸消逝的今天,已漸為人們所摒棄。然而此時此刻,這樣額觸地面,這樣低眉折腰,是給親愛的父親,給至親至敬的人,便不覺難堪羞看。

  接著,燒花圈花籃,燒遺物燒黃紙,爐火熊熊,火焰沖天,黑煙彌漫,那一件件熟悉的衣裳物品漸漸被火舌吞噬,轉眼變成灰燼。

  炙人的熱浪烤得人昏眩,皮膚燙至疼痛的地步,許盈忽往爐火方向跑去,被鐘辰皓及時扯回,「你幹什麼?」

  「牙刷!」她掙著,便咽要哭,「爸的牙刷……」

  所指的地面處,一支嶄新的牙刷孤零零地躺在焚燒爐旁邊,是從遺物包裡掉出來的。

  爸爸生前沒捨得,現在要送到那邊給他用。

  許君也看見了,他搶過工人手裡的長竿,向前跑幾步,竿頭一挑,牙刷被準確地挑進焚燒爐裡,緊接著他又被熱浪逼了回來。

  剛剛邁入成人行列的男孩臉上,濕痕跡重,不知是汗是淚。

  都結束了,親屬們摘下孝帶,按照習俗到焚燒爐前抖一抖,去病去災。

  然後輪流用白酒洗手。

  鐘辰皓拉著許盈也要過去,她卻站在原地不動,他柔聲問:「怎麼了?」

  她低著頭,看著地面,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不可以比我先死,聽到沒?」

  不可以比我先死!

  鐘辰皓心裡一痛,伸臂緊緊抱住她。

  到家已是晚上九點,鐘辰皓脫下外衣,看一室清寂,時鐘滴答滴答,在屋子裡有節奏地迴響。從兩天前到現在,睡眠總共不超過六個小時,很疲倦,卻沒有睡意。

  往沙發一坐,才覺身上黏膩不舒服,這兩天,陪著許盈燒紙,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濕了幹、幹了又濕。

  收拾了衣物用品去社區浴池,一個小時後洗完回來周身清爽,然而躺在床上,仍是難以入睡。

  從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境況下被介紹給她所有的親屬認識。長輩們的眼光是滿意的,而歎息是遺憾的。

  下午喪宴時,他們這一桌的許盈母親、姑姑、哥嫂都散到別桌和客人說話,只剩下他和許盈姐弟三人。

  許盈盯准桌上的一盤蝦努力吃,大家都吃不下,她其實也無甚胃口,但她一直在吃,皺著眉往嘴裡填,他看不下去,去攔她,她眼淚斷線而下。

  「沒有人吃,一會兒就都要扔掉,爸省吃儉用,家裡的剩飯菜都幾乎沒有扔的時候,更別說捨得上飯店吃這麼貴的菜,他辛辛苦苦攢的錢,怎麼能這樣糟蹋……」

  她狠狠地道:「吃到我肚子裡,爸才不會心疼!

  一生節儉的老人,養出一個同樣品質的女兒。

  有些好笑,卻讓人笑不出來,可憐可愛的傻丫頭,無法不用此生最溫情柔和的心思待她。

  於是,在客人散後,十桌菜肴果然剩了六七成,他和許君便挨桌打包,包了二十幾袋回去。她又指著桌上的一盤盤菜肴告訴他:「這一道,爸爸總是把木耳炒出很多水,因為他泡完木耳圖方便,不晾乾就倒進鍋裡;這一道,爸爸炒的雞蛋十次有九次炒成白色,因為他捨不得碗底那一點點蛋清,就用水沖,結果次次倒水過多;還有紅燒肉,爸爸永遠做不出正宗的味道,給他提意見他還老是不承認……」

  她的父親,已經深深嵌入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衣食住行、家裡門外,她每見一樣東西一件事物,都會想起和她父親有關的情形和回憶。

  這樣濃烈醇厚眷戀不舍的親情,是他當年深切渴望而如今早已淡然置之的。

  電話鈴忽響,他下意識抬眼,牆上石英鐘的夜明指標正指向夜裡十一點,這麼晚,誰打電話來?

  來電顯示的號碼讓他微怔,接起電話,「喂……」

  「你上哪去了?怎麼兩天找不到你人影,班也不上,手機又關機,你幹什麼,啊?」電話那端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些焦急、有些怒氣,大聲地劈頭責備他,「你媽過去找了你兩趟,晚上八九點你都不在,這麼大的人了,能不能讓人放點心……」

  即使再疏離的隔閡、即使再淡漠的感情,依然血濃於水、依然是父母心。

  鐘辰皓握話筒的手慢慢攥緊,胸腔一股酸澀炙燙,低低應了一聲:「爸——」

  不浪漫的終身定

  生活仍一如往昔地繼續,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停滯不前。時間的流逝沖淡了悲傷,情緒穩定了,心境平靜了,失去父親的孩子臉上逐漸出現笑容,偶爾也會傷慟,偶爾也會落淚,但日子並沒有如料想的一團糟,周圍也依然進行著婚喪嫁娶,人生大事。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自家的悲戚,不影響他人的喜慶,活著的人們,永遠都是積極而充滿希望的。

  「唉,好忙,下午還要趕一場婚禮。」許盈靠在鐘辰皓肩頭歎氣,「幹嗎都趕在五一期間結婚?酒席訂不上,場地瀑滿,飯店門口的充氣龍門橫楣上要貼三四對新人的名字,一層壓一層,萬一揭錯了怎麼辦?」

  「五一大家都休假,比較有時間趕場。」鐘辰皓笑,「你要是覺得不好訂酒席,日子定在六一怎麼樣?」

  許盈臉微燙,瞪他,「守孝三年。」

  他撫摸她長髮,輕聲道:「明年好不好?」

  許盈赧然,小聲咕噥:「看看再說,看看再說啦。」之前,他多次提到結婚,都被她搪塞過去,總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長大,又貪玩不想受束縛,這樣任性不成熟的她,還沒有心理準備組建一個新的家庭。

  而一想到,當終有一天,兩人步上紅地毯,主持人高聲道:「請雙方父母上臺」時,自己這邊卻少了一個身影,就無法遏制心底酸楚……唉,不想不想,別人的大好日子,客人哭出來怎麼行。

  臺上,主持人刁難新郎:「給大家唱支《月亮代表我的心》吧,表達你對新娘的忠貞允諾。」

  新郎聽憑擺佈地接過話筒,勉為其難地唱了幾句,不知是緊張還是天生音癡,極熟極簡單的音調唱得令人頭皮發麻,台下賀賓仍是捧場盛讚:「好!」

  許盈忍住揉耳根的舉動,怕怕地捅一下鐘辰皓,「你會不會唱歌?」

  他沉思:「這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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