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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僧人抬起頭,眼睛裡精光一閃,繼而低頭,雙手合十,淡淡地說:「小施主,這個世上已經沒有皇甫天倫了。貧僧法號悟癡。」

  「是『悟癡』還是『無癡』?」

  悟癡一怔,靜了半晌,才說:「法號和名字都是一場虛空的夢,都是相同的。」

  「並不同,」白崇川幽幽地說,「『無癡』心中已沒有了『癡念怨念塵念雜念』,而心中仍有癡念怨念塵念雜念還未參透,所以謂『悟癡』。」

  悟癡大驚,扔掉掃帚,疾步走入小廟中。

  晚霞隱去已久。天空掩遮著厚厚的黑雲。

  看來今夜會有一場暴風雨。

  這孤單的小廟抵得過風雨嗎?

  白露癡癡地想著,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寂廖的小院中站了多久。

  風來了。雨來了。

  風大。雨更大。

  豆大的雨砸在臉上,又痛又辣地,就好像是燒酒二鍋頭一般。

  白露能喝下這又痛又辣的燒酒二鍋頭嗎?當然不能,她恨自己,怎麼站在這風雨中竟像是支撐不住了一樣,搖搖晃晃地就要倒下。

  陸人曦又吐出了一口雨水,他的眼睛被這風雨抽打得睜不開了。

  他的右側,是巍然不動的皇甫爍。

  他的左側,是像融入了水中的魚一般的白崇川,幾乎感覺不到存在了。

  哥哥陸人明呢?他挽著自己的手,似乎害怕自己摔倒在地上一樣。

  ——白露就在前面,陸人曦呼吸到了一種壓抑的龐大的悲傷,如河流一般在白露四周逆流。

  那個該死的皇甫天倫,僧人悟癡!

  他恨恨地想,幾乎恨不能化為狂風去掀開小廟的屋頂,讓這雨狠狠地擊打在皇甫天倫的身上。

  僧人悟癡不在小廟中。

  他在廟後的灌木叢中淋雨。

  低矮的多刺的灌木刺傷了他赤裸裸的腳踝,深秋的寒意穿過皮膚,像毒蛇一般爬滿了心尖,血液,神經末梢。

  這麼大的雨,那眉眼酷似玉薇的小女孩可受得了?

  玉薇,天堂是不是暖的,你可覺得幸福,你可忘記了我,你可恨我,為什麼從來不願意入我的夢,來看我一眼呢?

  ——天倫,我從來沒求過你一件事,只希望我死了以後,你可以代我好好地待小薇,直到她長大。

  ——天倫,天倫,你為什麼不答應?你當然有理由不答應,那麼我求你把小薇送到白林翔白大哥那裡。

  ——天倫,我對不起你。你這樣待我,我也不會怪你的。

  天地響起了一陣轟雷。

  悟癡眼睛血紅,神情痛苦而猙獰,竟似瘋了一般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雷聲。閃電。黑暗。

  白露顫抖著,在一片白熾的閃電中往著淌滿水與落葉的大地倒下。

  她並沒有摔倒在泥濘的污水上。一雙冰涼而寒冷的手臂如翅膀般接住了她。

  昏黃的燈。

  白露幽幽醒來,她睡在一張硬木板床上,床前放著一碗薑茶,一身乾淨的衣裳。

  冷風吹來。

  她掙扎著起來換了衣服,喝了薑茶,打開了房門,便坐在低矮的椅子上等待。

  陸人曦先進來了,一雙勾魂的桃花眼仔仔細細地瞪著她,那目光好像要吃人一般。

  陸人明歎了一口氣,也跟了進來。

  皇甫爍也如大家一般換了一身粗布僧衣,但卻仍掩不住天生的富貴之氣。他不是一個人進來的,在他的身後,跟著白崇川與僧人悟癡。

  悟癡年輕時必定是一個美男子,但他曾經桀驁不馴的眼角如今變得從容而淡定,曾經意氣飛揚的微笑如今卻像是一泓千年古譚,他的腳也跛了,但這仍然無損他身上的那一種英雄氣概。

  任誰見了,都不敢小覷他。

  悟癡慢慢地走了進來,在只燃了一隻孤燈的房間裡坐下。

  這蕭寂,簡陋,狹窄的小廟僧房,竟然住著當年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皇甫天倫。

  皇甫天倫是翰翔於九天之上的蛟龍,然這一方泥濘之地也困住了他?

  ——皇甫爍這樣想著,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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