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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直到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洛枳正要結束加班,手機忽然丁零零地響起來。她以為是機票代理公司的回電,看都沒看就接起來。

  「喂,你好!」

  「洛枳。」

  白色冷光,收件箱旁邊的43封未讀郵件的標記,高跟鞋深陷地板的觸感,旁邊印表機吐紙的聲音,會議室玻璃幕牆外來來往往健步如飛的同事側影……

  這些麻痹和保護她的屏障,隨著電話邊的呼喚,瞬間土崩瓦解。

  洛枳還沒有走到出口,就望見了盛淮南。

  白淨的少年站在出口處刷卡機的旁邊,身影隱沒在來往人群中,有些消瘦的臉龐上冒出青青的胡茬,看見她,就彎起嘴角,笑得像暮春的風。

  她快步走過去,卻不得不沿著護欄繞一個彎路,他就在人群後面,跟著她的路線走,中間隔著護欄和攢動的人頭,他們像在河的兩岸亦步亦趨,從縫隙中瞥見彼此的身影一晃而過。

  洛枳終於站在了他面前。

  一個小時前,在電話裡,盛淮南問她:「你知道,什麼地方可以看看北京嗎?」

  洛枳竟覺得那聲音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溫柔地說:「是,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看到北京。」

  時隔那麼久,他們沒有談起近況,也沒有問候彼此。

  竟在聊北京。

  下午五點半,景山。

  他們像一對普通的前來觀光的遊客情侶,只不過沒有手牽手。不怎麼講話,卻並不生疏,仿佛這中間的種種都被暫且擱置,毫不影響他們直接拾起此時此刻。

  洛枳並不是第一次過來,所以她走得比較快,帶領他穿梭在人煙稀少的園子裡。這個公園實在不大,沒什麼特別好看的景致,開門即見山,山也矮得出奇,沿著石階走上去,只要十五分鐘就能登頂。

  中國所有的山頂,都不過就是個亭子。

  「聽說這山腳下有棵樹是崇禎自縊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是在哪裡。」

  「你說,皇帝自殺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洛枳笑,「兵敗如山倒,又是個一生都高高在上的人,心裡想什麼我們怎麼會知道。但不管是什麼,無非是絕望吧。」

  無非是絕望。

  她自知失言,又覺得他不會那麼脆弱,因此只是比上嘴巴,並沒再說什麼來寬慰。

  高跟鞋踢踢踏踏,在粗糙不平的花崗岩石石階上卡勒一下,她驚呼一聲,向後一仰幾乎朝著下麵倒下去,幸虧盛淮南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

  洛枳心有餘悸,盛淮南則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的衣著:「你在實習?」

  「嗯,今天剛好加班。」

  「這鞋怎麼爬山啊?」

  「山又不高,都是石階,我小心點就好了。」洛枳說完,將左腳退出來一點點,發現腳後跟的地方果然已經磨出了血泡。

  盛淮南皺皺眉,不聲不響,走到上一級臺階,緩緩背朝著她蹲下來。

  「我背你。」

  她怔在原地,直到他回過身,朝她笑:「快點呀,別磨蹭!」

  洛枳脫下鞋子,拎在手裡走過去,輕輕地伏在他背上。少年的身上不再單純是洗衣粉的清香,還有年輕的汗水的味道,和她一樣伏在他寬闊的背上。洛枳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後背,下巴搭在他的左肩窩,心口熨貼得發燙。

  狹窄的石道盤桓而上,直到石階越發寬闊,亭子遙遙可見。她手裡的高跟鞋隨著他的步伐一搖一晃。她開始穿高跟鞋,開始改變,開始變得平和,開始接納不同的人進入她的生活,交朋友,開玩笑,不再將每一次的得失放在尊嚴的天平上左右衡量。

  這都是好事情。

  可都不如這條路走不到盡頭。

  到達山頂時,恰是夕陽噴薄。

  亭子四面都有扶欄和木質長凳,他隨便找了一個方向,先將她放到椅子上坐下來,然後才坐到她身邊。整個亭子裡只有他們兩個與一位把腿架在護欄上一邊壓一邊吊嗓子的大叔。大叔穿著的確良的半袖襯衫,紮在皮帶裡,旁若無人的自得樣子也感染了盛淮南,他的臉龐在夕陽餘暉下突然有了生氣。

  「我以為只有早上才適合開嗓呢。」他笑。

  「我們朝的是哪個方向?」洛枳沒有理會他,正獨自犯糊塗,大叔忽然止住了歌喉,指著西斜的太陽說:「姑娘,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啊。」

  洛枳連忙垂下頭,盛淮南卻終於開懷大笑起來。

  她光著腳,在空中搖來晃去,姿態倨傲而天真,靠在他肩上,看著夕陽一點點融化在高樓和雲霧中,散成一片曖昧的火燒雲。

  天空另一邊卻已經有星星亮了起來。

  「我來過這裡,很認真地對著地圖辨認過的,我來給你講!」她面向氤氳多姿的霞光,背靠沉沉逼近的灰藍天幕,突然張揚起來,笑得毫不保留。

  「好。」

  「你看。」

  「南面是故宮,故宮的更南面能看到長安街,由東向西,長得望不見盡頭。」

  「四面能看到西單,你用力望,說不定能在地鐵附近大十字路口的人群中,找出汗流浹背地等待紅綠燈的我。我們的學校也在西北,雖然我甚至有時候都懷疑那個銅牆鐵壁的大工地究竟算不算是北京的一部分,自然這裡恐怕望不到。」

  「東面能看到國貿,一片繁華,東西走向的街在眼前彙聚,像Y字形,下面這南北走向的一豎就和我們所在的景山以及南面的故宮、天安門連成了一線。」

  它就在這裡,全部都在這裡。

  她絮絮地說著,將自己能夠辨認出來的都說給他聽。直到晚風習習吹沒了斜陽,直到吊嗓子的大叔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天空靜下來,長安街的燈一盞盞亮起。

  天安門、人民大會堂,還有好多她分辨不出的,雄偉壯闊的,雖然在北京呆了兩年卻從來不想去看的地點。

  那裡永遠人滿為患,攢動著無數隊這座城市有著好奇和夢想的人,在各種並不好看的建築和雕像前排著隊,比著V字手勢,留下與這所城市有所瓜葛的證明。

  然後有些人選擇留下,有些人只想要看一看,也就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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