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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他最後說再見,她哭著說:「做朋友吧。」

  做朋友是起點不是終點。只做朋友怎麼可能滿足。

  「嗯,再說吧。我有點事,先掛了。保重身體。」

  明天有考試,盛淮南終究還是想到了這一點。他應該放下所有的胡思亂想,回圖書館,學習。

  即使高三那年葉展顏問他如果自己在高考那天被人綁架,他會不會放下考試奔去救她;即使這個問題並不比「我和你媽同時落水你先救誰」高明多少;即使他信誓旦旦地說高考可以重來,世界上沒有第二個葉展顏;即使那時候他是真心話;即使彼時深愛,面對生命危急存亡的選擇,他自然會放下一年一次趕廟會一般的高考——可是葉展顏並不知道,如果她在高考當天要求和他分手,或者讓他在愛情和高考中做一個選擇——也許他放下她的速度,比計算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還快。

  為愛瘋狂這種事,盛淮南也許這輩子都不會理解。

  被洛枳擾亂的心緒在葉展顏的電話響起的一瞬間回復了正常。他拎起地上的書包,大步朝著出口走過去。

  「要走了嗎?」鄭文瑞沒有擋住他的路,也沒有凶巴巴,這次倒是很平靜。

  「嗯,去自習。」

  「我剛剛一直在數數,看你的禮貌能堅持多久。結果是,207秒,四分鐘不到。其實你真的不必特意裝作不討厭我的樣子。真的。」

  「我沒有。」盛淮南懶得解釋。

  「你表面上不討厭我,實際上很討厭。我表面上討厭你,其實一點都不。你受的是短暫的小委屈,我受的是長久的大委屈。」

  一股無名火席捲全身,盛淮南從圖書館走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努力克制著的情緒,此時終於崩盤,他皺起眉頭,明明白白地盯著她,說:「沒人能給你委屈受,除非你自找。」

  鄭文瑞沒有針鋒相對,反倒回避了目光。

  「對,我自找。我不光自找,自虐,而且還老是讓你知道我不好受,讓你愧疚,我這個人很可惡吧,奇奇怪怪的,還一副陰魂不散不知好歹的樣子,對不對?」

  「對。」

  冷冰冰地扔出這個字,之後,他還是有些不忍心,頓了頓,又和緩地補上幾句說:「你是奇怪了點,不過……不過也沒有你自己想像得那麼不堪。而我,我也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好,彼此彼此。」

  「不是的,」鄭文瑞笑得很蒼白,「你一直以為我跟她們一樣,都是把你當成完美無缺的雕像來膜拜的吧?她們一個一個都是有條件有資本的女孩子,她們愛你是因為她們愛做夢,也有資本做夢,所以把你想像得太好了。我沒有資本做夢,所以從來都是像個小偷一樣在背後觀察、等待,你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我自己。」

  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彎下腰,笑到蹲下來抱住膝蓋,笑到哭。

  盛淮南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高中體育場看臺上,仿佛那個六班痛哭流涕的男生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她們愛你,有的把你當成自己的成就來愛,有的把你當成自己的榮耀來愛,有的把你當成理想和執念來愛。我愛你什麼?我愛你的冷淡,你的自私,你眼中只有有利的事情,你瞧不起周圍庸庸碌碌的傢伙,你聰明,你自負,你清醒——但是我最喜歡的是,每次你假裝溫和禮貌平易近人的樣子,每次你披上那張皮走出宿舍走近人群,我在背後看著,看到千瘡百孔,我還是喜歡。」

  一陣風吹起盛淮南的衣角,鐵質拉鍊打到臉上,冰涼涼的疼。鄭文瑞的話犀利無情,又有些酸酸的肉麻,甚至偏頗,然而仍然字字句句戳進他心裡。

  「我怎麼才能不喜歡你?看到再多你的醜惡面,我還是喜歡,怎麼辦?」

  他抓著門把手,輕輕地攥了兩下。

  「我喜歡你自己知道別人也知道的優點,也喜歡你自己知道但是別人不知道的缺點,甚至,包括所有你自己都不知道或者你根本就不願意承認的那一部分。我應該怎麼辦?」

  她突然摘下書包,單手抓著,另一隻手伸進去掏了半天,拎出來一張薄薄的紙,表面似乎浸過髒水,有種皺巴巴的脆弱。

  「我高一的時候給你寫過匿名的信。你知道那是我嗎?我把它夾在你練習冊裡面,第二天做值日的時候就看到它在你座位下面,踩得全是濕淋淋的腳印。你就是這樣對別人的。如果不是匿名的信,你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至少也會妥善保存,對不對?」

  盛淮南看她的眼神漸漸向看高中古詩詞填空題靠攏。

  「然後我才發現,你根本不認識我。開學那麼久了,你都不認識我。你踩了我的信,我卻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不管換什麼書包,都會把它揣在裡面。我有時候都會產生幻覺,是不是再拿出來的時候,它就會變成兩封,書包裡會不會長出回信……」

  也許只是翻練習冊的時候不小心抖落的吧。他覺得無奈,想安慰安慰她,卻無從開口。

  「你別這樣,」他歎氣,乾巴巴地說,「你讓我覺得自己把你毀了。」

  鄭文瑞聲聲泣血,卻在這時候抬頭,笑得意氣風發。

  「可惜你永遠不知道我毀了你什麼。」她說。

  盛淮南大力拉開鐵門,走之前只是回頭瞄了她一眼。

  他什麼也沒再說,只是輕蔑地笑了一下。

  §第十六章 她與地壇

  洛枳只需要一步,就退回了屬於自己的殼。

  她連一教都不再去,窗外天寒地凍,不如省去那些路程,待在有暖氣的宿舍裡,只在洗澡和吃飯的時候才出門。江百麗則有幾天連床都懶得下,除了洗澡和上廁所,午飯晚飯都是洛枳帶回來,而早飯就直接睡過去省略掉。

  不知為什麼,有那麼兩三天的時間裡,百麗一直不開機。宿舍電話因而響得很頻繁,洛枳去接,電話那端永遠是戈壁,但她統統按照百麗的吩咐回答說,對不起,百麗不在。

  「好手段啊,終於反客為主了。」洛枳又一次放下聽筒,一邊按著計算器一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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