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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你要回你家了嗎?」他問我。我嗅到一股絕望的氣味。

  「不!」我停下手裡的活看著他說,「回我們的家。」

  他笑了,孩子似的笑。燦爛,還透著點小陰謀得逞後的心滿意足。

  我們和醫生告別,嘴裡說著感謝照顧的話,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著「再見」這個詞兒。我們才不要回來呢!我已經答應老安了,即使死,也再不要到這個地方來。我會拉著他的手陪他走到最後一刻,不讓那些醫生護士和那些該死的儀器把我們分開。我答應他了。

  坐電梯的時候老安堅持拿一個包,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讓別人覺得他是一個沒用的人。可每個包都很重,我把哪個給他呢?錢包!我嘲笑了自己的想法,明白這樣做的話還不如半夜裡偷偷拔掉他的氧氣管來得乾脆。走出醫院大門,老安停住了,抬起頭看著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說:「外面的空氣真好!」

  我們拉著手,緊緊地拉著,我怕他摔倒,他怕我跑掉。老安穿得稍顯單薄,好在出院這天天氣很暖,我們以最快的速度鑽進計程車。已經是2月了,樹枝還是光禿禿的,城市一點都不可愛。大街上的人不多,僅能從衣服的色澤上分辨出男女,事實上這樣判斷也不科學。老安終於可以坐在我旁邊了,我靠在他肩膀上,他抬起手臂把我摟在懷裡,時不時地吻一下我的頭髮,我只想趕快吸幹我們身上的消毒水味,還自己一個健康的呼吸。司機從反光鏡裡看著我們,我挑釁似的回敬他,他擰開收音機,調了幾個台,沒有他太喜歡的節目,關掉了。我忽然想起一首歌: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裡,我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為你……

  我想,支撐我走到這一步的,不僅僅是同情、感動、道義、責任、性愛……這些根本與我無關的狗屁東西。那是一種我自己可能都無法相信的東西,它一從我的腦子裡冒出來就把我嚇得魂不附體,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它竟是真的?!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能因為什麼。再沒別的理由了。

  愛!潛移默化。猝不及防。根深蒂固。帶著死亡的氣味。墜落。一點一滴紛飛散落在我每一寸的皮膚。滲入我的血液。和我息息相關。成了我的影子。永遠逃不掉了……愛!

  那段時間我的廚藝突飛猛進,偶爾老安覺得好一些了,會裹著軍大衣站在廚房做指導,卻被凍出了鼻涕,又被我趕回臥室。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是一個很冷的冬天,很冷很冷的冬天,春天還沒來。我也花40塊錢買了個軍大衣在房間裡穿,仿佛回到了那個年代,好笑的建設兵團。這個冬天或者春天真的很冷,一直冷到骨頭裡面。我一直穿著那個像綠毛龜一樣顏色的軍大衣呆到我離開。不得不離開。這個冬天或者春天真的太冷了……

  那段時間——對不起,我總是提起這幾個字,現在我一想起這幾個字就覺得鼻子發酸。那段時間已經成為了一個永恆的標誌。一個寒冷、悲情、沒有希望、絕望的標誌。我的腦子時刻浮現的是,老安就要死了,隨時會死,不知道哪個清晨黃昏午後,他就會突然停止呼吸,再也不能拉著我的手叫我「小寶貝兒」了!他的身體會像這個冬天或者春天一樣冰冷。寒徹骨髓。潛意識裡我總對自己說,這是老安最後的日子,他只有三個月了。我還能做什麼呢?我還要做別的來佔用這三個月中的一分一秒嗎?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盡最大限度地陪著他,讓他快樂,讓他覺得這個冬天,其實一點也不冷。

  我沒有上班,完全放棄了還債計畫。僅剩的三千塊錢被我全拿出來買吃的、喝的、玩的,我甚至還計畫著去給老安買一套「那時」穿的衣服。真的,我當時就是那麼想的,我在為他準備後事。他總要漂亮地離開,如果真有那個世界,沒准閻王看他的樣子很帥,會讓他早點投胎。沒准他又會轉世回到我的身邊,成為我的孩子,讓我再好好疼他愛他一生一世。

  張小京每天給我打一個電話,我告訴他我很好,就要結婚了。不用等我回去,需要的時候我會給他一個解釋。現在他應該好好對待懷孕的果果。當然,這全是背著老安的。後來我就不接張小京的電話了,他也不打了。但老安真的不知道嗎?

  某一天,老安把一個存摺遞給我,上面有五萬塊錢。他對我說,我是他最愛的人,他能為我做的只有這些了,叫我不要嫌少。我又哭了,哭著說他會長命百歲,我們會子孫滿堂。他像個父親那樣摸著我的頭,說:「我知道,我會的,我不會死的,我還沒愛夠你呢,我捨不得死,我真捨不得死啊。」

  我們買了很多VCD光碟,《我愛我家》、《蠟筆小新》、《閒人馬大姐》、全套周星馳,連金·凱利都沒放過,只要是喜劇我們就看,可我們看的時候總是會哭出來。現在的喜劇真的很討厭,為什麼不好好地逗我們開心,為什麼還要講什麼狗屁人生哲理?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們只想沒負擔地笑一下嗎?難道這也成奢望了嗎?導演去死吧!編劇去死吧!演員去死吧!全都去死吧!

  我們還打撲克、玩象棋,輸的要學小狗叫,還要給對方焐腳丫。老安最喜歡和我下圍棋,我對黑白世界真沒有太大興趣,但是只要老安喜歡,那我就喜歡。可這對我有什麼用呢?老安不在的那一天,我還會有興趣去和別人對弈嗎?老安說下圍棋下到投入的時候,真的會像金庸小說裡寫的那樣嘔血身亡。一個「亡」字,我們都靜默了。我對自己說,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奇跡的話,我這輩子都不要老安碰圍棋了。老安說,如果他真的可以熬過這個春天,他也再不碰圍棋了。

  老安總是咳嗽,經常咳得喘不上氣來,咳得臉發紫。那個時候我真想在菜裡下毒,我們一起吃了死了算了,總比這樣難受強。有一次我哭著問他,不是說只要我在身邊,他就不會有事嗎?他一邊咳一邊說:「我會好的,只要你在,我早晚會好的。」那次他咳嗽了整整一個通宵,我默默地流了一個晚上眼淚。他說他對不起我,讓我跟著他受罪了。

  後來我聽廣播發現了一種新藥,很貴,一盒1500塊錢,可以吃八天。老安說不買,是騙子。我說,敢賣這麼貴的東西一定管用!我買了一盒,心想受騙也就這1500塊錢了。老安吃著很管用,咳嗽真的好轉了。我連夜寫了一封感謝信給藥廠,上面全是眼淚。以前我一直以為那些打熱線電話、寫感謝信的主兒都是托兒,但是這次我信了。一個健康人,一個身邊沒有垂死之人的健康人,他(她)永遠也不會理解那是怎樣一種心情。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情都很好,破例沒有眼淚,我們每天想的都是這個藥。我們購買的已經不是藥了,那是我們的希望。希望可以支撐我們活下去,可以支撐我們的笑。我想,我們其實都明白,我們這樣不遺餘力地找出口,並不一定真的心存什麼幻想,只是我們總得找點什麼事情幹吧?否則我們還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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