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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日子很好,一切即將步入正軌。如果老安可以在大年初一順利醒來的話,我想日子真的就這樣過下去了。我會和張小京走入婚姻,過幾年生個孩子,注意力從工作、愛情轉到那個小人兒身上,30歲之後可能自己和丈夫都有了外遇,不離婚的話就和他在一張床躺一輩子,做著不一樣的夢……

  送老安去醫院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曾經有過的一個小夢想——和一個我愛的人,在耶誕節的夜晚開著車上高速公路,打開車燈停在路邊,然後在車裡做愛。那感覺一定棒極了!如果老安病好了,我就要和他一起去實現這個夢想,那樣的夜晚,我們會是彼此的最棒的聖誕禮物。這個想法把我自己激動壞了,恨不得老安馬上醒過來,讓他誇誇我是多麼的有創意,這一切是多麼值得憧憬!可他睡著,呼吸很弱……

  老安被安排在一個四人病房,沒有其他病人,全都回家過年了。老安剛剛脫離危險還沒有醒,吸著氧氣打著點滴。我非常不願意用「可憐」來形容他,可我看著他躺在那裡,好久沒剪過沒染過的頭髮黑白參半,臉瘦得像魚一樣眼睛幾乎跑到兩側,床頭櫃上一束鮮花都沒有,身邊一個親人都不在時,我腦子裡閃現的只有這兩個字——可憐。我一直對他肆無忌憚地撒嬌發脾氣,讓他包容我的一切,讓他無條件地體諒我,為我付出一切,我竟從來都沒想過他是一個癌症病人,他離死亡只有那麼一丁點兒的距離。

  醫生說老安的呼吸系統衰竭,還有一些別的併發症。做過癌症切除手術5年以後是復發高峰,言外之意這很正常。至於還可以維持多久,除了該注意的注意,該避免的避免之外,沒人可以說得准。也許5年,也許10年,也許一輩子,也許就是明天。但如果不注意的話,按照慣例推測多則半年,少則一個月。我急了,醫生說的全是廢話,這種話連我不是醫生的人都會說,何必問他?於是我很乾脆地問他,老安還能活多久。醫生看了看我說:「像他這樣不注意自己身體的人,也就三個月了。」我被擊了一下,隔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該走了,連謝都沒謝一聲。

  醫院外有現成的鮮花籃,我買了一個拎到老安的病房,順便買了個盒飯解決自己的肚子問題。醫生說老安現在吃不了東西,我不用為他的肚子操心。我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一邊吃盒飯一邊看著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可以醒來,害怕他永遠都不會醒來。我眼巴巴地望著他,突然有點想哭。為什麼會是我?這就是為我準備的生活嗎?我的生活中,應該在醫院裡照顧一個這把年紀卻不是自己父親的男人嗎?我真的沒有想到,年齡竟是這樣一個可怕的東西。如果我也是45歲,我還會害怕這些嗎!

  盒飯沒有吃完,我也不想再吃了,丟到外面。房間裡的暖氣太熱了,走廊裡還涼快些。我躲到廁所裡,忍著臭味抽煙,抽到一半就被一個進來的護士罵了一頓,灰溜溜地出來。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抽煙是一件丟人的事。這個醫院,我找不到理由來,但我更找不出理由離開。曾經在我身上那麼一個生龍活虎的老安,我真不相信他就這樣躺在床上,只剩下三個月的時光。我其實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就這樣走掉,但是有一個理由要我留下來。我想讓他睜開眼睛就看到我,然後對著我微笑。還有就是,我沒有理由,沒有資格去參加他的葬禮,所以我要他活著,一直活到我死掉的那天!

  再次回到病房終於聞到了那股因為不能開窗戶而導致的異味,腦袋陡然變得昏沉沉的。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後悔沒帶本書出來,一雙疲憊卻很明亮的眼睛盯著我。

  「你醒了?」我按捺不住激動地說。他緩慢地眨眨眼睛。「你等我一下,我去叫醫生來,你等我啊!」我的高跟鞋在樓道裡顯得格外響亮,我警告自己再到醫院來的時候一定要穿「無聲鞋」。醫生隨著我擁入病房,我反而被那些人擠到圈外,他們按按他的這兒,摸摸他的那兒,問了問他的感覺,說一切都好,注意休息,要我有情況隨時叫他們,然後全身而退,剩下我們無言相望。

  我坐到床上,拉著老安的手,我們都不說話,用眼睛盯著彼此。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動,我把食指放在嘴邊,告訴他不要說話。他的眼睛裡有水流出來,我湊過去,吻住他的睫毛。我的頭髮蓋住他的臉,他那只輸著液的手撫摩著我的背……

  誰願意看誰就看去吧!誰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去吧!我才不在乎呢!現在躺在這裡的是老安!我的老安!我們沒有明天!

  老安住院的這10天裡,我只回過一次家,拿了全套的我認為我需要的生活用品,和一大堆不用費腦子的口袋書。就這一次還險些要了老安的命,他以為我會一去不復返,結果又被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書。而我只能默默地看著他戴著氧氣罩的臉流淚,無能為力。這段時間我似乎一下子就學會了流淚,隨時隨地流淚。

  老安能吃東西以後,我在外面的小飯館訂了各種稀飯和小菜。除了買飯、上廁所、叫醫生以外,老安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我,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的笑,我也希望可以看到他的笑。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變得很醜,頭髮沒有一點光澤,一套衣服竟然穿了三天!

  我勤勤懇懇地照料著他的一切,沒覺得自己有多偉大,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應該,可他卻害羞得不肯讓我幫他接大便小便。我趴在他耳邊問他,如果我躺在床上,我還要對他這麼不好意思嗎?老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壞壞地對我笑了,輕輕地拍了我的屁股一下,我突然明白他想起什麼了。這個老色鬼!

  每當我把水把飯把水果泥喂到老安嘴裡的時候,他總是用眼睛對我說對不起。我像個真正的母親那樣拍拍他的臉,對他笑一下,擦淨他嘴角溢出的汁水。我們是不是太矯情了?抑或是老安在製造機會讓我扮演「愛心大使」?那時我沒想過這樣問自己。那種情況下,這樣太正常了。我只想陪在他身邊,看他笑,不要咳嗽地笑出聲來。

  這個春節比往年更有意義。我看著他,仿佛看見了在病床上掙扎的媽媽,一種無可比擬的,甚至是變態的滿足感。

  這段時間,沒有一個人來看過老安,我又想起了那兩個字——可憐。

  這次我沒有關機,無論誰打電話我都先是拜年,然後說我在醫院裡。別人先是驚呼:「你病了?」我說不是我。「那你為什麼去醫院?」我說我朋友病了。別人就很能理解地「哦」上一聲,然後有事早奏,無事掛機了。只有和張小京的對話就比較麻煩一點。

  張小京:在哪家醫院?我去看看吧!

  我:不用了,他挺好的。

  張小京:我去看看你!

  我:不用了,我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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