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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女人愛在電話裡哭,男人愛在電話裡歎氣。我握著聽筒,把腳搭在辦公桌上,在沒有人沒開燈的辦公室裡扮演無事可做的遊魂野鬼。更多的時候我在他們的傾訴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然後哭得比他們還要傷心,他們反過來安慰我,我一邊擦鼻涕一邊說「謝謝」。掛上電話多是淩晨兩點左右,我收拾東西出門,等電梯的時候戴上頭盔,電梯來的那一刻才決定打開安全門跑下樓梯。有時我在幻想,幻想「9·11事件」可以在這幢28層大廈上重演。夜晚,只有我一個人時,我多想這巨大的恐慌突然來襲,讓我給它做陪葬,省去自殺時消耗的勇氣。

  深冬的夜,骨頭都結上了冰。我趴在摩托車上,感覺自己是一隻風箏。風刮走了傷悲,吹來了疲憊。時速只要超過80公里,就能感覺頭盔貼在了臉上。用不了幾分鐘我就感覺不出冷了,身體已經不是我的,她可以屬於任何人或者物,卻唯獨不屬於我。我多想發生什麼不測讓我車毀人亡,可我健康得如同一隻大河馬,堅韌不拔。燈光灑在我的背上像蜂蜜,月光灑在我的背上像鹽巴,我在城市的這一頭與那一端遊蕩,偶爾會忘了要去的方向。沒有人打來電話,或者太清醒的夜晚,我會跑到經常去的那間酒吧,站在吧台前喝上三杯Tequila。酒保建議我買一瓶存起來,可以慢慢喝,還比較節省。我搖頭,微笑,喝酒。有個老外用沒熨過的舌頭跟我講中國話:「漂亮的小姐,你真美麗!」我說:「一邊呆著去,操你媽!」

  有一次我在酒吧門口碰到了等著送客人回家的James,他理了一個小平頭看起來更像一個孩子。他告訴我果果今天搬家,一會兒她也會過來。我問他,怎麼,你們現在還在聯繫?他驚訝地反問我,我們只是不住在一起了,又不是分手,為什麼沒有聯繫?我覺得有點頭暈,一定是聽力出了問題。我跟他告別,打算換一家酒吧醉死在那裡,晃晃悠悠地卻回到了報社。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電話一直在響。我終於醒了,聽出是辦公室的電話在響。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著牆按下日光燈開關,該死的電話卻不響了。我站起來,眯著眼睛往前走,打算拿下聽筒繼續睡,卻被辦公桌上的兩個人嚇了一跳。同樣,他們也受驚不小。坐在辦公桌上的人是米拉,她的褲子搭在隔板上。立在她跟前的人是主編,除了臉,他的身體都被米拉和隔板擋上了。

  等我意識到我看到了什麼時,我發現我比他們還要尷尬。我為什麼要回報社睡覺呢?他們為什麼不去主編辦公室,偏要來工作大廳幹呢?電話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響呢?主編和米拉的關係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沒動,他們也沒動。我向自己的位子走去,米拉趕緊拿下自己的褲子套上,我用余光看到主編也把褲子提上了。我把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小格子裡,直到腳步聲消失在樓道裡才呼出一口氣。表面上的正人君子,實際上一肚子男盜女娼,主編比米拉還要讓我噁心。我燃上一支煙,奢侈地在辦公室裡吞雲吐霧。白天沒有這種機會,被人看到要罰款100塊錢。辦公室姦情被我很不走運地看到,據我所知米拉已經是「一托三」了,真難為她了,一定得注意個人衛生才行。我打定主意決不把這件事告訴第三個人,那樣做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撕破臉之後索性公開化,我是唯一倒楣的那一個。

  有人站在我跟前,我睜開眼睛,是米拉。她的臉紅紅的,不知是因為剛才的興奮還是羞愧。

  「南北,剛才的事……」

  「剛才什麼事?你也來加班嗎?」

  我的回答讓她覺得意外,她很感激地看著我。我想的卻是,冷乾的要求終於有著落了!

  我眾望所歸地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拿到了五千元獎金。這些錢我要全部花掉,以彌補這些年我對自己和媽媽的虧欠。同時,我將在春節過後作為《漯城晚報》乃至整個漯城報業的代表,參加「十大傑出青年」的角逐。我甚至打算接受張小京的建議,把那些傾訴者的情感故事整理成書,這樣也算給自己的競爭增加一個砝碼。我並沒有入選的把握,但體育精神不就是重在參與嘛!這些事情敘述起來有點好笑,我媽媽聽到以後說是祖墳上燒高香了,說我有出息,最後竟泣不成聲。

  我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錢雖然沒有了,但我還有自己的事業(這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有一點不好意思)。當我離開了左岸,我才知道自己其實還可以站在右岸。我準備在過年回家的時候正式告訴媽媽我和傑斯的變故,雖然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可幸虧我沒和他結婚,幸虧他在關鍵時刻把我甩掉了,否則我的下場會更慘。一切就到此為止吧,我不再妄想他回到我身邊,我也不稀罕,讓這該死的一切就此打住吧!想起自己苦苦哀求他的那一幕幕,想起自己尊嚴盡失為他所做的一切,想起這一段無望的生活,我為自己感到羞愧!還是果果當初說得對,我又不是沒見過男人,怎麼連這樣的王八蛋也當成寶貝呢?車子、房子、錢,我全都不要了,所有的一切一筆勾銷吧!糾纏下去,痛苦的只有我自己。自此以後我們就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感謝上帝,我終於明白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媽媽沒有給我寄來那張匯款單,也許我的日子會好過許多,寫滿陽光。可我媽媽偏偏給我寄來了那個燙手的玩意兒,七萬多塊。我看著那些數字,想體驗一下暈倒的滋味。

  我媽在電話裡說,她把房子給賣了。反正我也要結婚了,她就索性搬來和女兒女婿一起過。她的口氣無比輕鬆,我握著電話無話可說。如果這是在BBS上的回帖,那將是一個省略號,六個小小的黑點。可是現在,沒有那些「如果」,面對媽媽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只能把這筆賬算在傑斯頭上。

  12月19日,我在火車站迎來了我親愛的媽媽。她才50歲,可是和這裡同樣年紀的女人比起來她顯得老很多,衣著穿戴髮型,從頭到腳都像一個「大娘」了。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她至今沒有染過發,仍舊那麼烏黑亮麗。她是我的媽媽,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唯一的親人,我可以在人潮湧動的火車站一眼就認出她。可我卻有說不出的陌生,仿佛是一個第三人,看著一個事不關己的「她」。

  媽媽帶了很多行李,不能賣掉的全都帶來了,甚至包括一隻高壓鍋、三個新臉盆、二十幾個晾衣架、一打早先單位發的沒捨得用的毛巾,上面還有「毛巾二廠」的字樣……她自己拖著這些龐大的行李艱難地走著,我後悔沒有進月臺接她。她在出站口極力搜索我,看到了我沖我高興地揮手,還生怕臉盆摔在地上,磕掉搪瓷。我上前幾步接過她的行李包,她卻躲開了,把最輕的一樣遞給我。

  「傑斯沒跟你一塊來?」媽媽找了一圈沒看見人,這才問我。

  「他去外地辦事了。」我早就想好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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