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戲曲 > 趙氏孤兒大報仇 | 上頁 下頁
第四折


  (屠岸賈領卒子上,云)某,屠岸賈。自從殺了趙氏孤兒,可早二十年光景也。有程嬰的孩兒,因為過繼與我,喚做屠成。教的他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拈,無有不會。這孩兒弓馬倒強似我,就著我這孩兒的威力,早晚定計,弑了靈公,奪了晉國,可將我的官位都與孩兒做了,方是平生願足。适才孩兒往教場中演習弓馬去了,等他來時,再做商議。(下)
  (程嬰拿手卷上,詩云)日月催人老,光陰趲少年;心中無限事,未敢盡明言。過日月好疾也!自到屠府中,今經二十年光景,抬舉的我那孩兒二十歲,官名喚做程勃。我根前習文,屠岸賈根前習武,甚有機謀,熟閑弓馬。那屠岸賈將我的孩兒十分見喜,他豈知就裡的事。只是一件,連我這孩兒心下也還是懵懵懂懂的。老夫今年六十五歲,倘或有些好歹呵,著誰人說與孩兒知道,替他趙氏報仇。以此躊躇展轉,晝夜無眠。我如今將從前屈死的忠臣良將,畫成一個手卷,倘若孩兒問老夫呵,我一樁樁剖說前事,這孩兒必然與父母報仇也。我且在書房中悶坐著,只等孩兒到來,自有個理會。
  (正末扮程勃上,云)某,程勃是也。這壁廂爹爹是程嬰;那壁廂爹爹可是屠岸賈。我白日演武,到晚習文。如今在教場中回來,見我這壁廂爹爹走一遭去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引著些本部下軍卒,提起來殺人心半星不懼。每日家習演兵書。憑看我,快相持,能對壘,直使的諸邦降伏。俺父親英勇誰如,我拚著個盡心兒扶助。

  〖醉春風〗我則待扶明主晉靈公,助賢臣屠岸賈。憑著我能文善武萬人敵,俺父親將我來許、許。可不道馬壯人強,父慈子孝,怕甚麼主憂臣辱。
  
  (程嬰云)我展開這手卷。好可憐也!單為這趙氏孤兒,送了多少賢臣烈士,連我的孩兒也在這裡面身死了也。
  (正末云)令人,接了馬者。這壁廂爹爹在那裡?
  (卒子云)在書房中看書哩。
  (正末云)令人報復去。
  (卒子報科,云)有程勃來了也。
  (程嬰云)著他過來。
  (卒子云)著過去。
  (正末做見科,云)這壁廂爹爹,您孩兒教場中回來了也。
  (程嬰云)你吃飯去。
  (正末云)我出的這門來。想俺這壁廂爹爹,每日見我心中喜歡,今日見我來心中可甚煩惱,垂淚不止。不知主著何意?我過去問他。誰欺負著你來?對您孩兒說,我不道的饒了他哩。
  (程嬰云)我便與你說呵,也與你父親母親做不的主,你只吃飯去。
  (程嬰做眼淚科)
  (正末云)兀的不徯幸殺我也!(唱)

  〖迎仙客〗因甚的掩淚珠?(程嬰做籲氣科)(正末唱)氣長籲?我恰才叉定手向前來緊趨伏。(帶云)則俺見這壁廂爹爹呵,(唱)惝支支惡心煩,勃騰騰生忿怒。(帶云)是甚麼人敢欺負你來?(唱)我這裡低首躊躇。(帶云)既然沒的人欺負你呵,(唱)那裡是話不投機處。

  (程嬰云)程勃,你在書房中看書,我往後堂中去去再來。(做遺手卷虛下)
  (正末云)哦,元來遺下一個手卷在此。可是甚的文書?待我展開看咱。
  (做看科,云)好是奇怪,那個穿紅的拽著惡犬,撲著個穿紫的;又有個拿瓜錘的打死了那惡犬。這一個手扶著一輛車,又是沒半邊車輪的。這一個自家撞死槐樹之下。可是甚麼故事?又不寫出個姓名,教我那裡知道!(唱)

  〖紅繡鞋〗畫著的是青鴉鴉幾株桑樹,鬧炒炒一簇田夫。這一個可磕擦緊扶定一輪車。有一個將瓜錘親手舉,有一個觸槐樹早身殂,又一個惡犬兒只向著這穿紫的頻去撲。

  (云)待我再看來。這一個將軍前面擺著弓弦、藥酒、短刀三件,卻將短刀自刎死了。怎麼這一個將軍也引劍自刎而死?又有個醫人手扶著藥箱兒跪著,這一個婦人抱著個小孩兒,卻象要交付醫人的意思。呀!元來這婦人也將裙帶自縊死了,好可憐人也!(唱)

  〖石榴花〗我只見這一個身著錦襜襜,手引著弓弦藥酒短刀誅。怎又有個將軍自刎血模糊?這一個扶著藥箱兒跪伏,這一個抱著小孩兒交付,可憐穿珠帶玉良家婦,他將著裙帶兒縊死何辜。好著我沉吟半晌無分訴,這畫的是徯幸殺我也悶葫蘆。

  (云)我仔細看來,那穿紅的也好狠哩,又將一個白須老兒打的好苦也。(唱)

  〖鬥鵪鶉〗我則見這穿紅的匹夫,將著這白須的來毆辱;兀的不惱亂我的心腸,氣填我這肺腑。(帶云)這一家兒若與我關係呵。(唱)我可也不殺了賊臣不是丈夫,我可便敢與他做主。這血泊中躺的不知是那個親丁?這市曹中殺的也不知是誰家上祖?
  
  (云)到底只是不明白,須待俺這壁廂爹爹出來,問明這樁事,可也免的疑惑。
  (程嬰上,云)程勃,我久聽多時了也。
  (正末云)這壁廂爹爹可說與您孩兒知道。
  (程嬰云)程勃,你要我說這樁故事,倒也和你關親哩。
  (正末云)你則明明白白的說與您孩兒咱。
  (程嬰云)程勃,你聽者,這樁故事好長哩。當初那穿紅的和這穿紫的,元是一殿之臣,爭奈兩個文武不和,因此做下對頭,已非一日。那穿紅的想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暗地遣一刺客,喚做鉏麑,藏著短刀,越牆而過。要刺殺這穿紫的。誰想這穿紫的老宰輔,每夜燒香,禱告天地,專一片報國之心,無半點於家之意。那人道:我若刺了這個老宰輔,我便是逆天行事,斷然不可;若回去見那穿紅的,少不得是死。罷、罷、罷。(詩云)他手攜利刃暗藏埋,因見忠良卻悔來;方知公道明如日,此夜鉏麑自觸槐。
  (正未云)這個觸槐而死的是鉏麑麼?
  (程嬰云)可知是哩。這個穿紫的為春間勸農出到郊外,可在桑樹下見一壯士,仰面張口而臥。穿紫的問其緣故,那壯士言:某乃是靈輒,因每頓吃一斗米的飯,大主人家養活不過。將我趕逐出來;欲待摘他桑椹子吃,又道我偷他的。因此仰面而臥,等那桑椹子吊在口中便吃;吊不在口中,寧可餓死,不受人恥辱。穿紫的說:此烈士也。遂將酒食賜與餓夫,飽餐了一頓。不辭而去。這穿紫的並無嗔怒之心。程勃,這見得老宰輔的德量處。(詩云)為乘春令勸耕初,巡遍郊原日未晡;壺漿簞食因誰下,剛濟桑間一餓夫。
  (正末云)哦,這桑樹下餓夫喚做靈輒。
  (程嬰云)程勃,你緊記者。又一日,西戎國貢進神獒——是一隻狗,身高四尺者,其名為獒。晉靈公將神獒賜與那穿紅的。正要謀害這穿紫的,即於後園中紮一草人,與穿紫的一般打扮,將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將神獒俄了五七日;然後剖開草人腹中,飽餐一頓。如此演成百日,去向靈公說道:如今朝中豈無不忠不孝的人,懷著欺君之意。靈公問道:其人安在?那穿紅的說:前者賜與臣的神獒,便能認的。那穿紅的牽上神獒去,這穿紫的正立於殿上。那神獒認著是草人,向前便撲,趕的這穿紫的繞殿而走。旁邊惱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彌明,舉起金瓜。打倒神獒,用手揪住腦杓皮,則一劈劈為兩半。(詩云)賊臣奸計有千條,逼的忠良沒處逃;殿前自有英雄漢,早將毒手劈神獒。
  (正末云)這只惡犬,喚做神獒;打死這惡犬的,是提彌明。
  (程嬰云)是。那老宰輔出的殿門,正待上車,豈知被那穿紅的把他那駟馬車四馬摘了二馬,雙輪摘了一輪,不能前去。傍邊轉過壯士,一臂扶輪,一手策馬;磨衣見皮,磨皮見肉,磨肉見筋,磨筋見骨,磨骨見髓。捧轂推輪,逃往野外。你道這個是何人?可就是桑間餓夫靈輒者是也。(詩云)紫衣逃難出宮門,駟馬雙輪摘一輪;卻是靈輒強扶歸,報取桑間一飯恩。
  (正末云)您孩兒記的,元來就是仰臥於桑樹下的那個靈輒。
  (程嬰云)是。
  (正末云)這壁廂爹爹,這個穿紅的那廝好狠也!他叫甚麼名氏?
  (程嬰云)程勃,我忘了他姓名也。
  (正末云)這個穿紫的,可是姓甚麼?
  (程嬰云)這個穿紫的,姓趙,是趙盾丞相。他和你也關親哩。
  (正末云)您孩兒聽的說有個趙盾丞相,倒也不曾掛意。
  (程嬰云)程勃,我今番說與你可,你則緊緊記者。
  (正末云)那手卷上還有哩,你可再說與您孩兒聽咱。
  (程嬰云)那個穿紅的,把這趙盾家三百口滿門良賤誅盡殺絕了。只有一子趙朔,是個駙馬。那穿紅的詐傳靈公的命,將三般朝典賜他,卻是弓弦、藥酒、短刀,要他憑著取一件自盡。其實公主腹懷有孕,趙朔遺言:我若死後,你添的個小廝兒呵,可名趙氏孤兒,與俺三百口報仇。誰想趙朔短刀刎死,那穿紅的將公主囚禁府中,生下趙氏孤兒。那穿紅的得知,早差下將軍韓厥,把住府門,專防有人藏了孤兒出去。這公主有個門下心腹的人,喚做草澤醫士程嬰。
  (正末云)這壁廂爹爹,你敢就是他麼?
  (程嬰云)天下有多少同名同姓的人,他另是一個程嬰。這公主將孤兒交付了那個程嬰,就將裙帶自縊而死。那程嬰抱著這孤兒,來到府門上,撞見韓厥將軍,搜出孤兒來;被程嬰說了兩句,誰想韓厥將軍也拔劍自刎了。(詩云)那醫人全無怕懼,將孤兒私藏出去;正撞見忠義將軍,甘身死不教拿住。
  (正末云)這將軍為趙氏孤兒,自刎身亡了,是個好男子。我記著他喚做韓厥。
  (程嬰云)是、是、是,正是韓厥。誰想那穿紅的得知,將普國內半歲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兒每,都拘刷到他府來,每人剁做三劍。必然殺了趙氏孤兒。
  (正末做怒科,云)那穿紅的好狠也!
  (程嬰云)可知他狠哩。誰想這程嬰也生的個孩兒,尚未滿月,假妝做趙氏孤兒,送到呂呂太平莊上公孫杵臼跟前。
  (正末云)那公孫杵臼卻是何人?
  (程嬰云)這個老宰輔,和趙盾是一殿之臣。程嬰對他說道:「老宰輔,你收著這趙氏孤兒,去報與穿紅的,道程嬰藏著孤兒,將俺父子一處身死。你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有何不可?公孫杵臼說道:我如今年邁了也。程嬰,你舍的你這孩兒,假妝做趙氏孤兒,藏在老夫跟前;你報與穿紅的去,我與你孩兒一處身亡。你藏著孤兒,日後與他父母報仇才是。
  (正末云)他那個程嬰肯舍他那孩兒麼?
  (程嬰云)他的性命也要舍哩,量他那孩兒打甚麼不緊。他將自己的孩兒假妝做了孤兒,送與公孫杵臼處。報與那穿紅的得知,將公孫杵臼三推六問,吊拷繃扒。追出那假的趙氏孤兒來,剁做三劍;公孫杵臼自家撞階而死。這樁事經今二十年光景了也!這趙氏孤兒觀今長成二十歲,不能與父母報仇,說兀的做甚?(詩云)他一貌堂堂七尺軀,學成文武待何如;乘車祖父歸何處,滿門良賤盡遭誅。冷宮老母懸樑縊,法場親父引刀殂;冤恨至今猶未報,枉做人間大丈夫。
  (正末云)你說了這一日,您孩兒如睡裡夢裡,只不省的。
  (程嬰云)元來你還不知哩!如今那穿紅的正是奸臣屠岸賈,趙盾是你公公,趙朔是你父親,公主是你母親。(詩云)我如今一一說到底,你剗地不知頭共尾;我是存孤棄子老程嬰,兀的趙氏孤兒便是你。
  (正末云)元來趙氏孤兒正是我,兀的不氣殺我也!
  (正末做倒,程嬰扶科,云)小主人蘇醒者。
  (正末云)兀的不痛殺我也!(唱)

  〖普天樂〗聽的你說從初,才使我知緣故;空長了我這二十年的歲月,生了我這七尺的身軀。元來自刎的是父親,自縊的咱老母。說到淒涼傷心處,便是那鐵石人也放聲啼哭。我拚著生擒那個老匹夫,只要他償還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屬。
  
  (云)你不說呵,您孩兒怎生知道。爹爹請坐,受您孩兒幾拜。
  (正末拜科)
  (程嬰云)今日成就了你趙家枝葉,送的俺一家兒剪草除根了也。(做哭科)
  (正末唱)

  〖上小樓〗若不是爹爹照覷。把你孩兒抬舉,可不的二十年前早攖鋒刃,久喪溝渠。恨只恨屠岸賈那匹夫,尋恨拔樹,險送的俺一家兒滅門絕戶。

  〖么篇〗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還他九族屠。(程嬰云)小主人,你休大驚小怪的,恐怕屠賊知道。(正末云)我和他一不做二不休。(唱)那怕他牽著神獒,擁著家兵,使著權術。你只看這一個那一個都是為誰而卒,豈可我做兒的倒安然如故。
  
  (云)爹爹放心,到明日我先見過了主公,和那滿朝的卿相,親自殺那賊去。(唱)

  〖耍孩兒〗到明朝若與仇人遇,我迎頭兒把他當住;也不須別用軍和卒。只將咱猿臂輕舒,早提番玉勒雕鞍轡,扯下金花皂蓋車,死狗似拖將去。我只問他人心安在,天理何如?

  〖二煞〗誰著你使英雄忒使過,做冤仇能做毒,少不的一還一報無虛誤。你當初屈勘公孫老,今日猶存趙氏孤。再休想咱容恕,我將他輕輕擲下,慢慢開除。

  〖一煞〗摘了他鬥來大印一顆,剝了他花來簇幾套服;把麻繩背綁在將軍柱。把鐵鉗拔出他斕斑舌;把錐子生跳他賊眼珠,把尖刀細剮他渾身肉,把鋼錘敲殘他骨髓,把鋼鍘切掉他頭顱。

  〖煞尾〗尚兀自勃騰騰怒怎淌,黑沈沈怨未複。也只為二十年的逆子妄認他人父,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方才家自有主。
  
  (下)
  (程嬰云)到明日小主人必然擒拿這老賊,我須隨後接應去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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