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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游(王應遴)


  §逍遙遊

  (古越雲來王應遴編,新安長吉黃嘉惠評,西湖道常陳節、泰征王光升閱)

  〔末上開場〕【西江月】(何事無中生有,無端實裡談空。栩栩蝴蝶入花叢,攪醒邯鄲一夢。生死關頭逐逐,利名窠內憧憧。誰能片雪墮爐紅?試看逍遙撮弄!)

  小道童挖含錢惹禍,刁骷髏奪包傘成空。

  梁縣尹撥利名楔子,莊周子透生死關中。

  (〔醜扮道童上〕自家叫做道童,面花頭髮蓬鬆。人物雖然醜陋,肚子裡其實玲瓏。只恨爹娘貧窘,將我賣做人傭。這到也罷了!別人家為人傭的,或是打頭站、收下程、假威使勢,或是討租債、管買辦、食足家豐。偏我造化低,做了莊周子的盛價。他既沒有威權富貴,又不做士農商工。且無論光景寂寞,只是這家道實欠從容。吃的是黃齏淡飯,那曾見臘醉糟烘。穿的是破衣衲襖。那曾見段匹裁縫?這到也罷了。身子全無著落,口中一味撮空。口還是風,筆卻是蹤。幾曾見五十只牛做的釣餌?幾曾見三隻腳的雞公?幾曾見蔭芘千里的樹?幾曾見翼若泰山的鵬?幾曾見五十一歲不聞道的孔子?幾曾見五個月會說話的孩童?幾曾見長於蛇的烏龜?白于雪的黑狗?又幾曾見燒不熱的火?能與蛇兩個講話的風?那裡捱經傍注?真個有影無蹤。後來那這些文人才子、秀才相公,偷得他幾句殘言剩語,一嵌嵌在那文字之中。便道筆力遒勁,稱他是詞匠文宗。咳!不知教盡了世間多少人荒唐為志,又不知變盡了普天下多少人狂誕成風。這到也罷了!從來說懶道人、要懶來做道人。我道童只曉得早眠晏起,那裡走渭北江東?昨日分付我收拾包裹雨傘,並這漁鼓簡板、不知要到那裡去?你聽楂楂楂、冬冬冬,這場做出來的,不是將篙撈月、多是捉篾穿風。

  〔生扮莊子道裝上〕威王幣聘枉臨門,蝶夢醒來自鼓盆。勘破利名如幻泡,《南華》著就百千言。自家,姓莊,名周,表字子休,道號「南華真人」。本貫睢陽蒙城人氏。裔出楚莊,以諡為氏。身為楚吏,職司漆園。慨歎世情,逍遙物外。目今春秋之後,世道陵夷。七雄啟疆,功利相尚。因崇有而大盜,飾禮訓奸;緣主法以為邪,任智速亂。哀哉純素不體,惜矣玄珠頓亡!遂致堯舜之德無所行,甚且孔孟之說無所用。貧道心懷憤嫉,勸化無由,因而著就《南華》,寓言有意。奈人皆以異端黜我,然我不以同流望人。不知我言雖反經,陰實衛正。惡流之濁,故澄其源。譬之入山適河,均之期於抵越,亦如鳥頭鐘乳。總之只要病痊。咳!世間人百病纏身,最難醫是名利兩字。貧道慈悲為本,度世為心。咳!世間那裡有度得了的人?試行一二,聊以為榜樣耳!貧道慧眼,照見淮安府鹽城縣尹梁棟。他世網糾纏,名根最重。卻品非凡俗,夙有仙緣。我意欲針其頂門,超他苦海,不知他機緣若何?我一片苦心,未免做個伎倆。道童!你可拿了包裹雨傘,隨我雲遊往終南山去。將漁鼓簡板並藥葫蘆來與我!〔醜〕師父,這漁鼓簡板,是何出跡?有何用處?〔生〕道童,你不曉得。這一副漁鼓簡板呵!是軒轅皇帝製成,廣成仙子習玩。能敲醒極愚癡的昏昧,能敲息極伶俐的無明,能敲動極得意的我見,能敲破極失意的窮愁!上而三十三天,下而十八重地獄,中而四大部洲,無數的眾生,但一聽此敲動,無不人人如燈明黑夜,個個似夢醒黃粱。〔醜笑介〕師父!難道這漁鼓簡板是這樣好的?你如今且試把道童來敲一敲何如?〔生敲漁鼓簡板介〕)

  【浪淘沙】漁鼓響冬冬,這竹簡是枯筇。一聲敲破景陽鐘,只怕棒打破頭不覺痛,蕉鹿成空!

  (你看!斜月尚梳堤上柳,閑雲已掃嶺頭松。)

  【前腔】修道隱山中,恁世塵紅。白雲冉冉把門封,傀儡場中聊撮弄,不住行蹤。

  (道童,我如今路經淮安府鹽城縣,要見那梁棟縣尹。〔尹〕師父,想是你與梁縣尹是舊相知,要去打抽豐了!打抽豐是極淘氣的事。〔生〕我出家人要錢財何用?去打抽豐!我是要去度他。〔醜〕師父,今日是好日子,出行吉利。我不好打你個破頭屑。你若去訪名山、尋道友,盡得自在。若要去度那這些做官的呵!那做官的人,何曾說起這等樣事?但有人說,如何鑽剌!如何斡旋!如何可討薦催升!如何可飽囊廣產!就不然,或是說張同鄉數長數短,或是說李同年講是講非。再不然,或是說烏須藥不須包裹,或是說揭被香采戰通宵。如此話,他方喜聽。看來這幾件,都非師父所長。你說要去度他,恐怕咷他一肚子醃臢臭氣,倒是容易的。那時連我道童的體面,都不好看相了!〔生行介〕休得胡說!道童,你道那梁縣尹,是何等樣人?)

  【前腔】他夙世是仙宗,今被名利牢籠。我金針撥去中機鋒,喚醒他三更沉睡夢,不負良朋。

  (你看滿目雲山皆實藥,百年勞碌總虛空!)

  【前腔】趁步到郊坰,閑撫孤松。幾回柳綠共花紅,但恐度世反遭人世哄,且去打個冬烘。

  (迤邐行來,已到鹽城縣了。〔醜背將衣袂裹骷髏介〕〔生回頭看見,奪驚問介〕這是什麼東西?〔醜不與看介〕〔生〕莫不是那園裡偷來的西瓜麼?〔醜搖頭介〕〔生〕你這小廝!決定是市店中偷來的豬頭了!〔醜又搖頭介〕〔生奪取,看見骷髏驚介〕呀!原來是個骷髏。你這小廝,髒髒的取他來何用?〔醜扳骷髏口與看介〕師父!你不看見他口中含著一個銅錢。我如今要挖他出來。〔醜取石塊,欲打碎介〕〔生喝止介〕小廝!你要這一文錢何用?〔醜〕師父,銅錢說要他何用!天地間那一件東西,好得他過?古往今來,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銅錢為本。有本有利,那一個不要他?且無論活人,便是死去的鬼,便是做了神道,也是要他的。〔生〕那有這話?〔醜〕那有這話!依你說這許多,阡張錫箔鋪都不消開了。〔生〕)

  【前腔】咳!世事甚朦朧,愛此頑銅。閭閻百姓至王公,無不巴巴要囊裡重,鱉殺英雄!

  (這錢呵!四字不知誰鼓鑄?一生卻被你磨礱!)

  【前腔】(咳!)靈應果神通,能使河竭山崩。又能扶持子孝與臣忠,那妻子與伊衾枕共,無了你便不情濃。

  (道童,你便饒了他罷!這個骷髏,也或有子孫。他知道了,豈不怪你?〔醜〕師父師父!你這說話,卻像不識世務了。世間只有老惜小,那裡有小惜老?你說我打破了這骷髏,他祖父怪我,還有些繩墨。若說他子孫怪我,是萬萬沒有的事!世間做子孫的,那一個不怨恨祖父遺他的銅錢欠多?便是這一文含錢,也該留與子孫買豆腐吃。我如今儻挖了這一文錢,送與他的子孫,豈不歡喜我!〔生〕)

  【前腔】(咳!)說起可捶胸,只為這孔氏方兄。管甚麼爹爹媽媽與公公!挖這一文將去送,真個喜溢歡容。

  (一旦無常將不去,滿前兒女盡成空!我想人死的時節。)

  【前腔】只為一線氣難通,(那兒孫呵!)哭聲兒是耳畔穿風。只嗟遺產欠加豐,但看水滴簷前不錯縫,(他子孫呵!)仍踏前蹤。

  (〔醜做打骷髏介〕〔生〕這小廝這等要錢!我就與你一文。你饒了這骷髏罷!〔醜收錢,仍背地挖錢介〕〔生〕咳!骷髏骷髏!你畢竟吃這一文錢虧了。當初石崇的事,說知財為累,何不早散之!看來無論多財,便是這一文也是受累的。骷髏骷髏!你為何緊緊的咬著不肯放他?我看這道童利心沉錮,如病入膏肓。不免做伎倆喚轉他。〔面道童介〕道童!你道這骷髏我活得來麼?〔醜〕師父,又古怪了!真是買幹魚放生了。〔背雲〕你看!我說我師父是慣會撮空的。〔生〕道童,你可將骷髏的骸骨,照生人排將起來。〔醜怕介〕〔生〕你适才挖他那個銅錢,如何不怕?〔醜〕師父,從來說別人見了銀子是性命。我見了銀子,要甚麼性命!挖銅錢自然膽大包天的了。〔醜排骨介〕師父,少了肋骨三根。想是這骷髏當初晦氣,撞著那一個愛錢挖肋筋的,將他肋骨都挖去了三根。〔生〕這怎麼處?〔仰看介〕有處了!將這枯楊折三枝湊成罷。〔做折湊成介〕道童,你可把道袍脫下,將這骷髏蓋了。〔醜〕師父!這卻使不得。我日後做新郎,都要這領道袍哩!〔生〕這不難。我日後做新的與你。〔醜〕師父,還有一件,要說得過。這骷髏若活了,他定開口,開口時,這含錢必然跌落!這一文須還是我的!〔生笑介〕這小廝這等會算計!〔醜〕師父,世間錢財,豈是容易!都是這樣算計來的。〔生〕休得胡說!且待我將葫蘆中仙丹取一丸來,從他齒縫中插將進去。〔醜〕師父,你這仙丹,莫非萬病回春中的方三元丹麼?仙丹不是容易用的!恐日後要費唇舌。〔生〕不妨不妨!你且往溪中取一瓢水來與我。〔醜取水介〕〔生持水盂介〕)

  【前腔】設法顯神通,為化愚蒙。略施伎倆奪天功,頃刻還魂非是哄,試看他舊日形容。

  (誰言起死無三昧?須信還童有八公!)

  【前腔】這四大總成空,聚散似翻風。霎時〈角力〉鬥轉撩蓬,道童,你捉鱉不須離這甕,去聽喉嚨。

  (〔淨扮骷髏,潛伏地介〕〔生噴水介〕〔醜倒聽有氣,驚躍介〕〔骷髏起立開口,跌下含錢介〕〔醜拾錢介〕〔淨爭奪喊叫:地方有賊!將醜包裹雨傘奪去介〕〔醜揪發混打介〕〔雜扮隸從,小生扮梁縣尹撞遇介〕〔小生〕叫左右!將這一夥爭毆人犯,帶到縣裡來!〔小生升堂介〕淮水湯湯日夜流,崗巍鐵柱紫雲浮。三年屍素慚虛度,奏最無奇枉自愁。下官姓梁,名棟,表字國禎,華陽人氏。叨蒙聖恩,除授鹽城縣尹。到任雖經三載,運治實無一長。适才參見巡方禦史,說我例應考滿。但自三年以來,並無一奇政可紀。若有一二奇政,便可奏知官裡,升我科道。我想做官的妙訣,只要獲上,何必治民。只要圖赫赫之名,何必為悶悶之政。無奈本縣地方,滿阪都是蝗蟲,偏生禳他不出境。滿山都是老虎,多方趕他不渡河。民間又造謠言,說我於吃人的蝗蟲不禳,禳那吃稻子的蝗蟲。賓館裡的老虎不趕,趕那山中的老虎。咳!我為浮名碌碌,怎禁奇政寥寥!正自懷悶歸來,不想途中遇著一干鬥毆的人犯。左右!可將這人犯帶進來審!〔雜應。將三人帶進來介〕〔生立,醜、淨跪介〕〔小生〕那漢子怎麼樣說?〔淨〕小的姓武名貞,是福建人。因販金珠經此,遇著這兩個強人,把小的包裹雨傘打奪去了!這真贓見在!)

  【黃鶯兒】身系福州儂,販金珠在道路中,肩駝雨傘這包囊重。冤家偶逢。憑空逞兇!(他把小的攔頭一棍。小的呵!)雙膝跪下將金珠貢。幸遇明公。老爺!這實實是白晝強搶!斷還原物,免使我手頭空。

  (〔小生〕那小廝怎麼樣說?〔醜〕小的姓道名童,不知何)方人氏。

  【前腔】父母苦貧窮,將我賣山中做道童,主人出外應隨從。(老爺!你道這包裹裡什麼東西?)是布衣舊縫。(這傘是破的了。)權遮雨風,他無端奪去因興訟。(老爺,這兩件東西,又不是小的的。)〔叩頭介〕望明公,斷將原物,還我主人翁。

  (〔小生〕那道人怎麼不跪?〔生〕貧道無罪!〔小生〕我姑容你。你怎麼樣說?〔生〕這個漢子,原是一個骷髏。〔小生驚起立介〕那有這等怪事?分明一個人!怎麼是骷髏?你且說來。〔生〕大人,貧道雲遊,隨帶這小廝,路上將一個骷髏的含錢挖取。貧道與了他一文,他又不肯歇,因做此伎倆勸誨他。這骷髏的骸骨,是貧道將仙丹投入他口中,他便活起來的。)

  【前腔】訪道出林叢,見骷髏在狐兔塋,為度人不覺慈悲動。我丹投口中。他魂還氣充,(他這含錢,原是貧道許這小廝的。)只為含錢墮地相爭哄。(誰想這骷髏失了含錢,便把這小廝的包裹雨傘奪了!)訴明公,恩將冤報,天理實難容!

  (〔淨〕小的是個人,怎麼說是骷髏?分明是個妖道了!〔生指淨〕你還要如此嘴強!适才是我與你藥吃了活起來的。怎麼轉眼便賴了?〔淨〕老爺!不要聽他。世間這些醫生的藥,只會死人,那裡會活得人來?〔生〕大人若不信,與貧道一口水,噀他一噀。他仍舊複還骷髏,便知明白了。〔淨慌介〕老爺!這個妖道曉得遁法的,切不可使他見水!〔小生拍案驚起介〕叫左右!這分明是個妖道了!將他綁起拴在樹上。恐怕他遁去,叫書房快做文書!通詳八差都院,及合幹上司。本縣這一宗案卷,莫說是三年未有的奇政,便是千古來普天下也是罕見罕聞的!快哉快哉!本縣考滿,得此一段,不怕科道不在我手中了!〔雜將生綁拴樹上介〕〔將漁鼓簡板放卓上介〕〔醜對生〕當初我說:你去見那些做官的要啕氣。如今卻何如何如?〔生〕)

  【前腔】不必怒衝衝,這虛言果沒蹤,(〔對骷髏介〕你好忘恩負義!)只怕你真形露出鑽沒洞。(大人,你若不信,還有一樁古怪的事。這小廝排他骸骨時,少了肋骨三根。是貧道折取枯楊三枝湊成。今容貧道噀水,複還他的真形。驗他肋骨楊枝,愈知明白了。〔小生〕切不可松了他的綁!但取水來與他試看。)〔生〕綁須暫松,水含口中。這場異事真驚眾。請明公,但驗他零零白骨,(有枯楊三段。)緊緊按心胸。

  (〔生噀水介〕〔眾預將道袍包骨置桌下〕〔淨被噀撲地入內介〕〔小生背介〕怎麼有這等怪事?陡然見此,不覺毛骨悚然!我想人為骷髏、骷髏為人、人又複為骷髏。生死輪回,只在轉盼。《楞嚴經》人羊之說,信不我欺!我想人生在世,何殊石火電光?碌碌浮名,真如蝸角!戀戀火宅,何異夢中?我一時滿腔熱腸,化為冰冷。這關楔子,豈待他人撥動!此處不回頭,等待何時?且這道人,仙風道骨,不是凡流。若驗這骸骨果有枯楊三段,必定是個真仙。我不免隨他出家去便了!〔轉〕叫左右!試看這骸骨,果有枯楊三段麼?〔雜報〕果有枯楊三段!〔小生頓足介〕是了!是了!我省得了。左右!把這骸骨搬在漏澤園去埋了。〔小生手解生綁,推置上坐跪介〕弟子凡夫肉眼,不認真人。適來萬千唐突,乞賜恕饒!從今情願棄官出家,一念皈依,稱為弟子。仰祈大師俯納!〔醜拽小生背介〕我師父是慣會撮空的!你是個做官的人,須用斟酌。不可聽他哄,便容易造次拜他。〔小生〕咳!你若說起那做官的人麼?那一日不撮幾個空?那一事不撮幾個空?哄人是我做官的本行!我豈有被他哄的理?師父度人權巧,語言無不荒唐。他枚世真心,主意實是誠確。你不可因此錯認了!〔醜〕你如今還該家裡去商量商量來。〔小生〕但有商量,便生沽滯。一刀斬斷,萬法俱空!〔小生脫冠服,改道裝拜介〕)【西江月】(十載青燈碌碌,三年墨綬傯傯。戴星出入總成空。官職恍如春夢。何幸仙師指點,撥開塵世牢籠。棄官修道等閒中,明月清風堪共。〔轉身揖醜介〕〔醜〕老爺!你适才這等威風,如今與我為同門友了。我還是你前輩哩!我如今叫你做梁道兄了。〔小生〕做官原是戲場。這也不消說了。〔醜〕你既知做官是戲場,适才何用這等威風使勢?梁道兄,我師父出門的時節,原說你名根太重,要來度你。我當初其實不攛掇他,不想你如今當真被他度了。然雖如此,你要得知。不是師父度你的,還是那骷髏度你的!〔小生背介〕不意道童,有此見解。我不免將這關楔子轉撥動他。〔面道童介〕道童,我且問你。我做官是極要趁錢的主意。如今一會兒,就丟開罷了。你适才何故為這一文錢,卻與那骷髏爭論?〔醜頓足介〕是了是了!我省得了。難道這骷髏度我不得的?我稟過師父。〔面生介〕師父,我如今拜梁道兄為導師了。〔生〕你肯回頭,吾所甚喜。〔醜〕适才梁道兄的〔西江月〕,做得甚好。我如今也和他一首。〔做拜介〕)【西江月】(半世奔波碌碌,一生算計傯傯。湯來雪去總成空,財主恍如春夢。何幸仙師開導,牛皮不做燈籠。适才我為挖這一個含錢,弄出這般大口面來!如今將這:一文拋向大江東,窮快活三人甘共。梁師父!我兩人雖都是這個骷髏度的,但骷髏何曾會說話。譬如紙糊火炮,縱有滿腹硝黃,不是那點放之人,與土坯石塊何異?那骷髏倘不是我師父,如何度得你我兩個?你為名,我為利,這都不消說了。師父原說要到終南山去,如今途中閒暇。我與你不免把名利兩字,再求師父發揮一番如何?〔小生〕言之有理。〔小生執漁鼓簡板〕〔醜執包裹雨傘〕〔請生行介〕〔小生〕師父,我二人從名利窠臼中,蒙師父超拔出來,就如洪爐消雪、黑夜持燈了。但此兩字意義,再求指示。〔生〕聽我道來!)

  【耍孩兒】世人幾個非虛哄,圖名利總是飄蓬,巴巴急急成何用?逍遙處霽月光風。似草頭露比陶朱富,水面漚同湯武功,無常一到都成夢。那個肯急流勇退?誰人能勒馬追風?

  (〔小生〕依師父說,這名是虛的了。但師父《南華經》中也說必持其名。又說以收名聲。難道名盡是師父所不取的麼?〔生〕我所不取的名,乃是好名的、沽名的、釣名的、買名的、盜名的、要名的、假名的,你豈不曉得名是實之賓?若以實成名,名垂千古。豈可為避虛名,便將實事都不做了!)

  【七煞】學問中誰有功,功業中誰獨雄?千秋芳躅人難踵。名能稱實名方享,實不孚名名是空。月旦口,誰承奉?莫道是虛名可襲,須知道公論難朦!

  (〔醜〕依師父說,利是虛的了。但師父是曉得孔子的。孔子當時於辭粟的,教他與鄰里鄉黨。當時在陳絕糧,恐怕他肚子裡鱉索,也有些不自在。難道利都是師父所不取的麼?〔生〕我所不取的利,乃是嗜利的、爭利的、逐利的、放利的、釣利的、專利的、殉利的,若是應得之利,受之何妨?倘說利竟可無,難道人生日用衣食,都不消了?)

  【六煞】葛和裘,夏與冬,飲和食,儉與豐。聖人制與民間用。平心取利方為吉,利不平心定是凶。阿睹物將人弄,閻羅殿那收錢鈔,華藏界不鄙貧窮。

  (〔小生〕當今的人,不為名不肯做,不為利不肯做,不陰收利名之實,陽避利名之名,又不肯做,是何緣故?〔生〕世間的人,何必以名利為諱?但他所認的名,不是真名。他所認的利,不是真利。論真名,則逃名而名我隨,避名而名我追。論真利,則全不在得利為利,全在失利為利。)

  【五煞】利與名誰不濃?真與假辨不通,這秤錘兒幾個知輕重?名高九錫爐邊雪,利積千鐘江上風。枉煉卻鉛和汞。可惜了珠璣口內,落得個冰炭胸中!

  (〔醜〕師父!你《南華經》中說: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盜蹠死利於東陵之下。我看起來,人到底是個死。與其饑餓而死,何如那做賊的做個飽肚鬼,到是便宜的?〔生〕咳!你不曉得流芳百世,遺臭萬年麼?所以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世人無不以討便宜為得利,死名死利。恐你還辨不出,誰是討便宜的哩!)

  【四煞】論死生,總是空。論便宜,迥不同。不生不滅金剛誦。散他魂魄尋常事,斬卻邪魔是大將雄!好漢子怎被猢猻弄?幾個能倒番窠臼?誰人解躍出樊籠?

  (〔小生〕師父發揮名利二字之義,殆盡無餘。但這番議論,皆因這個骷髏起。不知這骷髏是男是女?作何生業?究竟如何?還望師父指教。〔生〕骷髏生業男女,世本歎骷髏的都已說盡了。若論他的究竟,适才奪包裹雨傘的事,是我要點化你二人做出來的伎倆。若論這骷髏,生前是為善的,此時定生天去了。是為惡的,此時定在地獄中受苦!我那裡知道他。)

  【三煞】作善的登梵宮,作惡的入地獄中。自作自受扯不得他人共。說甚麼昔年少壯頭俱白,往日佳人臉不紅。這算盤打盡方知總。一靈兒各成證果,百節骨共棄荒坰。

  (〔醜〕師父,這為善為惡的,各有果報。如影附形,如水印月,是不消說的了。但此等輪回,如轆轤循轉,無有窮盡。即如師父是道教真仙,亦有遇劫的時節。長生終有不生,豈能超脫輪回。畢竟究竟何如?〔生〕咳!你這一問卻像鐵身上蚊子,令他無著嘴處。古雲教學相長,即此一問,我便當拜你為師了!〔作沉思頓足介〕是了是了!我省得了。長生不若無生。此是佛教超於道教。欲免輪回,須了生死。修持有法,解脫有門。若論捷徑,無如專持名號。一念皈依,求生淨土。是於生死海中,撈個津筏,並將名利分外拋卻筌蹄矣!)

  【二煞】了生死,須誓願宏。免輪回,仗度脫功。阿彌六字專持誦。一心不亂常提起,百妄都除莫放鬆。波羅蜜須討個誠心種。盼得到青蓮法界,怕甚麼黑浪狂風!

  (〔醜背對小生〕古怪古怪!師父是個道人,怎麼适才的說話,又像似佛教中人了?〔生〕咳!我只為勸化你們,所以做這個骷髏的伎倆。只為究竟你們,所以指這個淨土的路頭。釋道雖分二途,與儒門總歸一理。但做心性工夫,三教豈分同異?)

  【一煞】莫疑心,教不同。要須知,三教通。你爛韁繩,但自牢把神駒鞚。若非靈藥難醫病,不是金針怎撥轉瞳?夕陽幾度將人送。須要識明師罕見,莫負了妙諦奇逄!

  【尾煞】(利名塵網輕,生死嚴關重。這漁鼓簡板呵!)可敲得醒你這些糊塗夢麼?須解得謔浪逍遙,不是將世人哄。

  偶向蒙城勒去驄,夢回蝴蝶曉窗紅。
  漫將舊譜翻新調,實理休嗤是撮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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