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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夏妃歎了一聲。此時她心亂如麻,出了這樣的事情,清任肯定一早就瞭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怕的是,剛才他還和慶洛如說說笑笑,完全不動聲色。而她還蒙在鼓裡,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麼使得她一向懦弱的父親有如此膽魄,敢於和她那危險的丈夫作對。

  她的父親采夢溪本來才能平平,雖然有個女兒貴為王妃,但坐上禦史的位置,還是靠慶延年一手提攜的,被其脅迫也未可知。然而,朝中被目為慶氏黨羽的不在少數。但大部分人只是趨炎附勢,隨聲附和而已,只要不做什麼顯眼的事情,清任並不會跟這些人計較。而父親敢於幫助慶延年安排巫師、窺視國君、處理屍體,幾乎可問謀逆之罪。就算是被脅迫,也會惹得清任大怒。而……如果不是被脅迫,那麼——簡直是可誅了。

  夏妃越想越害怕,緊緊抓住了嬋娟的手,「主上肯定是知道了。父親他,還有首輔大人,怕不知道主上已經知情了吧?」

  嬋娟慢慢道:「首輔大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不過看爺爺的樣子,似乎還以為自己瞞天過海了。唉……不明白爺爺是怎麼想的。主上和首輔大人過不去,早晚有一天會決裂的。爺爺總以為慶大人了不起。其實主上雖然隱忍,卻從來都是相當聰明的啊……」

  「別說了。」夏妃朝她擺了擺手。

  這正是她一向以來的疑慮。但是被嬋娟在耳邊說出,這疑慮又擴大了十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寧可不要聽見這些話才好。這本來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然而綠波宮上空的雲彩,卻透著鐵灰的沉鬱,似乎還有令人眩暈的隱隱血腥氣從空中飄來。夏妃按了按額角,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嬋娟……」她下意識地說,「你還是個孩子,別管這麼多。家裡不安定,你自己要當心。」

  「我知道的。只不過,我不是孩子了。」嬋娟認真地說,「我們家的人,一輩一輩的,總是被這些權貴拿來當犧牲品。我只是不想父親的悲劇,在爺爺身上重演。」

  聽到她再次提及她父親,夏妃抽搐了一下,「別胡思亂想。你父親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嬋娟卻不肯退讓,道:「但是姑母你知道得比我多吧?」

  「什麼也瞞不過你。」夏妃苦笑。

  「只有我和姑母了,」嬋娟道,「為何還要瞞我?」

  夏妃沉吟道:「實話告訴你,你父親犯軍法什麼的都是藉口,他是自己運氣不好。大概還是在武襄朝末年的時候,他看見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仿佛跟湘夫人有很深的關係。看了也就看了吧,時隔幾年,換了青王了,他居然自己把這事兒說了出來。白定侯立刻找個藉口殺了他。本來你母親也跟著一起死了的,但是她死之前給家裡留了點口風,讓我知道了。後來白定侯托春妃向我賠禮道歉,說是什麼犯了軍法,不得不為,還私下給我們家送了重禮。我也無法可想,只得說兄長自己倒黴。」

  「倒黴?」嬋娟眉毛一挑。

  「是的,因為白家惹不起。青王對他們的倚賴,比你們大家看到的還要深。而且……白家的人,個個都不簡單。這些年首輔對他們也沒少做過手腳,從未撼動他們半根毫毛。你只想想,武襄王和湘夫人當權的時候,他們就是湘夫人的重臣,臨到湘夫人的對頭清任上臺,他們又成了清任的心腹。這在別人身上,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而且,他們在海疆的根基又是那麼深……所以,將來怎麼樣,還說不定呢……唉……所以,我告訴你,你記在心裡就是了,千萬別跟你爺爺提這個。他老人家只知道對慶家忠心,看不到長遠處,一點退路不給自己留。」

  嬋娟低頭默想了一會兒,忽然問:「父親看見了什麼?」

  「不知道,我也沒敢問。不過……」夏妃想了想,說,「後來我悄悄留意,發現武襄朝最後幾年,湘夫人曾經派大祭司扶蘇秘密前往海疆。大祭司去幹什麼呢,當然是去做法,而且肯定還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許,你父親的死,就是因為他看見這個大秘密。」

  「如果知道大祭司在海疆做了什麼,父親的死因就明瞭了。」

  「追究下去是很危險的,知道得越多,就陷得越深。假如我知道了,白家連我也不會放過,我們家就全完了。」

  「可是姑媽——」

  「別再說這個了。」夏妃打斷了她,苦笑道,「嬋娟……當初我真不該送你去巫姑那裡,你一個女孩兒家,總是想那麼多幹什麼呢,這不是你的份內事兒。你就不能彈彈琴,繡繡花,打打獵,過得輕鬆快活一點兒麼?像洛如那樣,多好。」

  「我怎樣也不會真正快活的。」嬋娟悠悠道,「再說,像她那樣,就很好麼?」

  夏妃啞然。

  姑侄兩人面對面地站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她們被血緣綁在了共同的命運繩上,身不由己。船在下沉。周遭的一切,都漸漸與她們對立。她們只是兩個弱女子,除了彼此伸出安慰的手,似乎別無辦法可以排遣心中的失落和恐懼。

  青夔曆四百一十七年冬,青王清任納首輔慶延年之孫女慶洛如為妃,號芸妃。

  在此之前的那個深秋,青王曾三次召慶家小姐入昔輝堂練習射箭。朝中上下都在猜想,這位慶家小姐,大約會是下一任的王后了。大學士那一邊的人難免憤憤不平。連慶延年自己都大感詫異。讓青王立慶洛如為後,是他私心裡的希望,甚至不惜為此威脅夏妃。但是時局和青王的態度都已經不同于慶拂蘭當年。他自己對這件事,都沒有太大把握。然而青王選擇了慶洛如。也許,對於即將步入垂暮之年的帝王而言,青春少艾是難以抵擋的魅力。

  慶延年一度大松一口氣。

  然而旨意下來以後,他沉下的心又漂移起來。芸妃算是個什麼名號?四妃之中並沒有這樣的封號,似乎只是一個隨便的稱謂。從這點上看,慶洛如被架在了一個不進不退的位置上。而宮中的格局,從外表上看基本沒有改變。青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幕僚們恭維道,青王喜歡芸妃慶洛如,這是不爭的事實。早晚芸妃生下小公子,這王后的位置還有誰能跟她爭?宮裡的人告訴慶首輔,只要芸妃在跟前,青王的飯都要多吃一碗。那小丫頭竟有這等本事,倒也是她的緣法,慶延年心想。他已經老了,謀略有餘,精力卻不及往年。面對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沒有足夠的信心繼續掌控已有的那些東西。但是小孫女兒的表現出人意料,倒給了他一點點冀望,也給了他一點點擔憂。

  而對於十七歲的少女慶洛如來說,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青王清任把青鸞宮旁邊的紫竹苑賜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對她說她會成為王后,她心裡又是驚喜,又是惶惑。這已經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麼呢,不過是讓那個傳說中的英雄看她一眼。這就像每一個豆蔻少女所懷有的心思,簡單的夢想,不計後果的熱情。然而現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當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錦的嫁衣已經卸在一邊,她呆呆地坐在檀木雕花大床上。早間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結果不是王后,卻是……芸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輕了,可是這一輕又似乎輕過了頭,飄忽忽不知往哪裡著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憫的神情。沒有做王后,她很可憐嗎?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為什麼被別人一看,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了呢?一時間百味雜陳。

  她不像孤女嬋娟。她從小順風順水,有生裡第一次覺得,命運的詭變,人情的複雜,遠遠地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不過是一個月的工夫,就改變了一生的軌跡。她無意識地拉扯那些散落的頭髮。極盡奢華鋪陳的房間,在她的眼裡,卻空蕩蕩像一個雪洞。侍女們進來,要替她換上晚裝,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換了一個半譏諷的眼色,正要上前勸諫,卻聽見背後青王威嚴的聲音,「你們都退下好了。」

  慶洛如這才從沉思中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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