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雲散高唐 | 上頁 下頁
一〇


  時間流水一樣過去,把過往的悲歡榮辱都沖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懼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閉五年之後,她依然處在一種茫然無措的狀態中。她看到鏡中的自己總是那張戴著青玉面具的鬼臉。時日一久,漸漸快要忘了自己原來的模樣了。

  這時候她注意到某個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術的,因為他幾乎飛快地讀遍了這裡的書。很奇特的是,那個人也戴了個面具,似乎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臉譜是青夔國上古傳說中的日神東君,一個有著明朗威儀容貌的神祗。

  對於瑤瑤而言,虛無縹緲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顏更值得信賴。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個訪客,並沒有像旁人那樣引起她的極度厭惡。

  他們第一次交談時,他曾經向她請教過招魂術的要義。坐在那裡,就可以感覺到,他抬起頭,正撞見她的目光。她發現,她甚至喜歡看見從青木雕紋中洩露出來的、他的一點點目光。呆板的儺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反倒帶來了曖昧的隱喻的親近。

  他也許是個重要的人物。她猜測過他的身份,也許出身高貴門第,也許是一個正在學習中的巫師。他勤奮、穎悟,雖然氣宇不凡,聲音卻相當年輕。他到這高唐廟中偷學巫術,想來是避著外人耳目的。因為他從來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著日出前的最後一縷黑暗飄然而去。她甚至曾經幻想過,他不是凡人。

  基於這樣的揣測,當她開口向他講述招魂儀式的種種時,竟然懷著某種莫名的驚異和緊張。

  「需要一件死者的舊衣,然後巫師爬上高處……」她機械地回答著。雖然語氣還能是一貫的波瀾不驚,然而聲音飄蕩在空蕩蕩的高塔中,仿佛根本不是發自她的唇舌。

  招魂術是最宏大的術法。即使他是一個極其有悟性的巫師,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年紀就熟練地為人招魂。何況,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術。

  破解麼?瑤瑤的語聲似有不滿。

  「不是的。」他低聲道,「我不想親自去做這種事情。只想知道,招魂術是否真的靈驗?那種能夠改變帝王生死、改變人心所向,甚至改變天下大局的術法,是否真的存在?」

  瑤瑤思忖許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紀輕輕,道行太淺,無法參透術法的真諦。以我所見所聞,只感到術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師縱有一身技藝,每每也只能對時事徒歎無奈。」

  「那麼說術法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了。但為何人們依然篤信不疑?」

  「因為術法力量無邊。」

  「這與你剛才所說的,似乎有矛盾。」

  「術法之所以有強大的力量,正是因為有人願意相信它。換而言之,是人的信願賦予術法的成就,巫師的技藝不過是察覺和利用人的信願。假如信願廣大無邊,那麼巫師就能夠製造奇跡。而假如並無信願存在,那麼再卓著的巫師也不能改變時局。」

  「不知這麼說,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雖然隔著面具,他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笑容,頷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瑤瑤在心底長歎一聲。這樣的話,任何一個巫師也不會親口說出,除了她的姑母馨遠公主。語言不過是一個神秘的楔子,思緒卻如同蛛網般慢慢地鋪扯開來。她以為她早已忘記了公主的教誨,沒想到事隔多年,某時某刻,這樣的話在一個離奇場景下脫口而出。

  當年不解的機鋒,如今好似親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彌亞上下都陷入了混亂的欲望之中。他們迷失在自己的「術」裡,連巫姑亦死于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亂,信願不歸,國破家亡,流離失所。

  這些源自馨遠公主的言語,這個年輕人真的能夠懂得麼?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無論貴賤,無論賢愚。即使一開頭就明明白白的,到頭來依然墮入迷茫。所以說,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瑤瑤自己又能夠參悟多少?

  她不願多想,這只是個寧靜的夜晚。兩隻面具爍爍相對,恍若長天裡最後兩顆零落的星。

  很多年之後,她依然會懷念起蒼白失神的少女時代中,那些水色的夜晚。最初的最初,月光有著水晶般虛幻的光澤。這些光澤,甚至不留神照亮了她某一部分的依舊稚嫩的情緒。

  然而在那之後不久,他就消失了。

  雖然他從未提過自己什麼時候再來,但當她數到第一百日,他的身影仍舊不曾出現在高唐廟狹小的門廊上,她就將記數的繩結扔進了火盆裡面。

  同時她越發不會注意塔裡的其他來訪者,甚至開始無視薜荔。他不再來以後,她有了一個新的習慣——在有冷風的夜晚,不睡覺,整夜整夜地坐在塔頂。

  冬天到來,高唐廟之外,天空地曠,惟有白雪。

  「公主,你愛上他了?」薜荔試探著問。

  她的主人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頭,躲到了牆角的暗影裡,顯得身影模糊。

  「或者你應該儘快解開自己的束縛,從這裡逃出去——」停了一會兒,傀儡繼續建議著。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沒有愛上他。」瑤瑤清楚地打斷了傀儡。她對自己,也對薜荔說,她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也永遠不需要懂得。愛情,那本來就是騙人的東西。

  她並無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時候,會想念他,會回味他的形影話語。白雪皚皚,掩蓋了天地的界限,掩蓋了時間的變遷,掩蓋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所有的情緒,只是源自對自身的寂寞的同情,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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