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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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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城的時候,天已黑了,滿街的店鋪都關了門,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他不知在想些什麼,既不住店,也不吃飯,一路只是踩著積雪,漫無目的地走,一條街、一條街地走過去……偶爾停下來,卻只是為了聽聽不知誰家院子裡傳來的狗吠。 我悄悄跟在他後面。手腳都凍得麻木的時候,他終於也走得累了,隨隨便便,坐在了一戶人家的後門外。 夜已經很深了,那人家卻還極喧嘩,絲竹管弦、劃拳行令、還有男男女女的調笑聲,不時地傳出來。 就像滿是寂寥的洛陽城裡,只剩下這唯一的一處熱鬧繁華。 我到前門看了才知道,那地方,原來是一家妓院。我原以為,他這樣的人,一定不肯坐在那種肮髒地方的。但他聽到裡面的聲音,卻全不在意。或許是倦得很了,許久許久,只是閉著眼,把頭靠在朱紅色的大門上,就那麼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門邊…… 我那時年紀還輕,存心捉弄他,悄悄繞進了那家妓院,趁著沒人,從廚房盛了碗剩飯從門縫裡遞出去擱在他身邊,自己躲在門後,壓著嗓子說了句:「吃吧!」 他睜開眼睛,好一會兒,只是定定看著那碗冷冰冰的剩飯,然後就捧起了那碗剩飯,一口一口,當真慢慢地吃起來……吃著吃著,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滴在碗裡,也就和著吃下去了…… 我本來是想羞辱他,但看著他吃了那碗飯,心裡又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戳了一下,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又覺得涼涼的,仿佛有什麼決了堤,洶湧地漫過心尖,浸透了身體髮膚、四肢手足。 我知道,要殺他,那已是最好的機會。 但那個晚上,當我站在門後,卻自始至終,不能動…… 每個人的一生裡,總會有那麼一些時刻,忘了防備,又無防禦,心緒裸呈,脆弱如初生嬰兒。在這時,有人感念身世,有人自傷多舛,有人懷悼故人,有人困於前塵……為著種種前因種種舊恨,寂寞落魄。 洛陽那個下著雪的夜裡,我撞見他寂寞落魄的時刻,但我卻不知道,他的寂寞落魄,是為了什麼? 雪花漸漸在肩頭積了厚厚一層,亦漸漸模糊了他面目。 咫尺之外,人人都在花紅柳綠;三步之內,我與他各自落魄。 天圓地方大的雪地裡,多少浮生正偷歡一晌?石火電光彈指之間,多少人間風波、世途機阱正在發生? 那一刻。 他在門外。 我在門裡。 大雪一直下。 光陰一直流逝去。 ……我一直記得他那日神情。 後來的三天,每到夜深,他總在不知不覺間就走到那妓院的後門。我總站在門後,從門縫裡遞給他一碗冷飯,說,吃吧。 每一天,我都站在門後,看著他坐在門外,吃著冷冰冰的剩飯。每一次,我都想出去殺了他,但每一次,我卻都沒有動手…… 你問我為什麼不動手? 可是,蘇大公子,你若開始為一個人心痛,你又怎麼能殺得了他? 於是三天后的那個清晨,我離開了洛陽。 我雖不殺駱西城,卻沒有忘記自己身上的不共戴天之仇。凡是去過大沙漠、參與過圍剿神宮的人,我都挨個兒找上門去報仇。一個人去的,我殺一個!兩個人去的,我殺一雙!一個門派去的,我一個不留,全殺了! 我到中原兩年多,便殺了十四個高手,屠滅了七大門派。蕭世濟知道我不會放過他,搶先邀了幫手,約我在那年八月十五決戰。我情知此去凶多吉少,卻還是決定赴約。我要世人都知道,花弄影雖是女兒身,卻也能為父親兄長報仇雪恨,也能攪得你們中原天翻地覆。 那晚,我與群雄七戰決勝,三勝三負,到最後一場,我其實已經受了重傷,嘴裡都是血腥味,眼前一片昏黑,什麼也看不清,只因為不肯被人小看,拼了最後一口氣,才能強撐著站起來。 昏昏茫茫中,我聽到一個像極了他的聲音,鏗然地說:「我來。」 ——那兩年間,我常常都會想起我這個不知身在何處的仇人、這個叫我心痛的人。 淡淡地想。 不經意地想。 想到他的時候,總是時而恨,時而痛。忽而寂寥,忽而悵惘。有時候,會很傷心,有時候,又會很開心。 一念與一念之間,仿佛隔了高天曠地海角天涯百世輪回似的遠…… 但我卻沒有想過,再見到他,會是這樣的一種情形。 我說,好,能死在駱大俠手上,飛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我那時自認必死,這句話,也確是我的真心話。 但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卻沒有落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低了頭,對我說:一飯之恩,永不相忘! 我本來以為,他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在冰天雪地裡給了他一碗冷飯,是誰在寂天寞地裡陪過他三個夜晚——原來他什麼都知道的。 我聽到他的話,一時呆住了,渾渾噩噩間,就覺一股大力湧來把我推開了,我知道是他在幫我,順勢躥開,他假意追我,也跟了上來,手一翻,卻往身後扔了幾顆霹靂堂的雷火彈——原來,他趁著我和那些人動手的時候,已在屋子裡灑了烈酒,那幾顆雷火彈一爆開,登時就將屋子引燃了。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尖叫哭喊,混亂中,我昏昏沉沉的,只覺被什麼人背在了背上,帶著我一路狂奔。 醒來的時候,已在山下,山上火光熊熊,身邊只有他一個人。 他看著山上的火光長長歎氣,跟著又看看我,淡淡笑了。 他在漢水邊上買了一條小船,後來有好幾個月,我們就躲在那小船上……我受了傷,他沒日沒夜地守著我、照顧我,每天到城裡給我抓藥,又從江裡抓了小魚兒,熬湯給我喝。 我記得,我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來向我辭行,說是我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他要走了,叫我保重。 說是辭行,說完了,卻又不走,只是坐在那裡,呆呆望著我。 我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心裡想著:駱西城!這些日子,你難道還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你難道不知道,我打離開洛陽開始,便已不再把你當仇人了嗎? 他悵悵地看著我,又說:「你的傷還沒有大好,自己要保重身體。我走之後,你萬事小心,不要和人動手,能避就避吧。」 我不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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