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燼如霜(68)

六十八

　　天帝有幾分渾渾噩噩，正迷惘失神，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天后吃驚過後有些微忐忑稍縱即逝，突然脫口一笑道："水神莫不是弄錯了，這精靈真身是一顆葡萄，那日在場諸仙皆有目共睹，若說是水神與花神之女，未免荒天下之大謬。水神說是與不是呢？"

　　一語驚醒眾仙人，紛紛點頭稱是。太白金星眉毛鬍子一把白，高深地捋了捋鬍子，關切地對爹爹道："天后所言有理，仙上可莫要認錯了。"

　　爹爹溫暖地握著我的手，冷然瞧向天帝天后，"不勞天后費心，若非人心險惡，梓芬又何須自錦覓誕生起便施術壓制她的真身靈力！"爹爹寒聲又道，"天帝可知當年花神因何仙逝？"

　　天帝一愣，咳了兩聲。天后面色驟變，疾聲道："花神之逝乃天命，水神如何不知？《六界神錄》有載，花神本乃佛祖座前一瓣蓮，入因果轉世輪盤本應湮滅。不想錯入三島十洲被水神與玄靈鬥姆元君所救，此乃逆天之行，終必遭懲戒，花神壽終不過是靈力反噬之果而已。六界皆知。"

　　爹爹沉重地閉上眼，再次睜開時伴著冷冷一笑，"我只知曉《六界神錄》有述，業火乃破靈之術，分八十一類，紅蓮業火居其首，又分五等，毒火為其尊，噬天靈焚五內，僅歷任火神掌握此術！梓芬當年……"

　　"夜神大殿下到。"殿內一干人正屏息聽在興頭上，門外仙侍一個長音卻恰將爹爹的話打斷。

　　小魚仙倌不緊不慢地步入殿來，帶過一陣湖水般的夜風在我身旁站定，"潤玉見過父帝，見過天後。"回身對爹爹道，"見過水神仙上。"他的目光淡淡擦過我，泛起一圈靜默的漣漪，又迅速消散而去。

　　天后本來擰眉抿唇面色緊張，似乎生恐爹爹下一個字便是什麼驚心動魄之言，現在卻稍稍舒緩了眉眼，松了口氣，似乎從未如此高興見到小魚仙倌，和藹地道："大殿下不必多禮。"

　　"聽聞父帝得了上古絕音崖琴，潤玉因掛星布夜故而來遲，不知是否錯過了清音雅律。"小魚仙倌原來是趕來聽琴的。

　　"可惜可惜，夜神怕是錯過了。"鳳凰伸手在一旁崖琴上撥了一串輪指，音色極好卻獨獨殘缺，"弦斷了。"

　　小魚仙倌溫和一笑，低頭輕搖，似乎十分遺憾，"如此看來果然錯過了，平生憾事又添一樁。唯盼今日失之東隅，他日可收之桑榆。"

　　天帝卻心不在焉地接道："水神可知錦覓真身為何？水神若不告之，本座又如何解其火靈。"他似乎尚存一線僥倖之意。

　　爹爹靜默片刻，殿中諸仙隨之屏息似殷切盼著答案，我亦不免好奇自己的真身究竟是個什麼了不得的物什。

　　"錦覓生於霜降夜，能栽花喚水，體質陰寒，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真真叫人沮喪至極，霜花夜降朝逝，來去匆匆無蹤跡，輕飄飄一片一看便十分命薄，還不如做一顆圓溜溜的葡萄來得實在和富態。

　　天帝似乎亦沮喪得緊，與我一般一臉幻想破滅狀。

　　"明日辰時，留梓池畔，等我。"耳旁傳來低低的命令聲，聲音口氣熟悉得緊。我一驚，抬頭看去，只見鳳凰一雙細長眼正盯著我，原來是他密語傳音於我，不曉得這廝要做什麼。

　　"霜花？錦覓仙子……"小魚仙倌大惑不解，"可否冒昧一問，仙上所言是何意思？"

　　爹爹無波無瀾地看了看小魚仙倌，並不言語。

　　天帝起身，自雲階上緩步而下，站定在我面前，閉眼歎息間，一縷清風彙聚至我的靈台溢出印堂，天帝伸手，這無形之風在其掌心化為一點亮光，瞬間泯滅。"可惜了……"天帝一語道出我的心聲，五千年靈力就這麼沒了，委實是可惜了些。

　　天帝無限惋惜地瞧著我，"不想竟是水神之女。"

　　爹爹左手握著我的手側身退了一步，望著天帝，眼中全然沒有往日的溫潤之態，右手自袖中一動，天后在上座霍然起身，眉眼焦灼。

　　劍拔弩張之際，小魚仙倌突然迫不及待地出聲，"父帝之意……錦覓莫非竟是水神仙上之女？"他滿目的不可置信，似驚喜又似釋然，神色輪番交替，自我認識小魚仙倌以來，從不曾見他情緒似今日這般起伏波動過。

　　"正是。"天帝看了看小魚仙倌又瞧了瞧我，"錦覓便是水神長女，也就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爹爹眉頭一皺，審慎地看了眼小魚仙倌。小魚仙倌澄澈的雙眼卻不避諱地直直看向我，眼底有什麼滿得近乎要溢出來，唇角勾著一抹清雋的笑。投桃報李，我亦朝他笑了笑。片刻後，爹爹似乎心中做了決斷，強行將右手自袖下翻轉收回，清冽的神色間包含著壓抑和隱忍。

　　驀地，我感覺後頸一涼，有東西滑過我的頰側。回頭一看，原來是發簪自發間脫落，一頭長髮失去支撐，瞬間散落。一根金色的鳳翎劃過髮絲勾勒出一道寂寞的弧線，飄飄墜地，不曉得是不是夜裡光線昏暗，平日裡光華灼灼的鳳翎現在躺在一片寬廣的白玉殿中，竟然叫人生出一種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柔弱錯覺。

　　我慌忙拾起鳳翎抓在手心，回頭去瞧鳳凰，心中莫名生出一絲做錯事卻被當場抓住的心虛。我記得早起出門時分明簪得牢牢的，怎的現在卻松了下來？這鳳翎好像貴重得緊，叫鳳凰瞧見落在了地上可了不得，定要惹來他一些火氣。

　　我怯怯地望向鳳凰，卻見他黑漆般的雙目亦瞧著我，安靜得如同一片寂寥的落葉，無波無瀾。

　　我一直以為，鳳凰不論著什麼衣裳，暗的也好，淡的也罷，總掩不住一身奪目耀眼光彩；便是他不穿衣裳我也瞧見過，那壓人氣勢絲毫不減。可他今日著一身天青色的衣裳卻在燈火闌珊之中有一種羸弱之感，哀傷得如同斷裂的琴弦。

　　我一時怔住了。

　　"寰諦鳳翎？"不知是誰訝異地脫口而出，周遭諸仙一時間面色皆變，在天帝天后面前又不敢造次，強行壓抑交頭接耳的欲望，卻忍不住一番擠眉弄眼。

　　四周如炬的目光中，小魚仙倌伸手拆下自己頭上的葡萄藤遞到我手中，"不如先別上這支吧。"說完順勢拿過鳳翎，回身淡然道，"前幾日聽聞火神偶遊凡塵遺落了寰諦鳳翎，不想竟被錦覓錯拾，現在正好完璧歸趙。"

　　可見小魚仙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鳳翎先前確實是我拾到的，不過後來卻是鳳凰親手送給我的。我正要開口，天后卻急忙接道："幸而尚在，可巧，可巧。"

　　諸仙連聲道："今日正是吉日，水神得女歸，夜神得妻正，火神失物返，真真可喜可賀！三喜臨門！"

　　在一片恭賀聲中，鳳凰從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我面前，低頭自小魚仙倌手中拿過鳳翎，羽毛一般輕輕一笑，又將鳳翎放入我的手心，"送出之物焉有收回之理……況且我遺失在錦覓仙子之處的又何止這區區一支鳳翎？如若要歸還，還請一併送回，不然……便索性一樣也莫還……"

　　鳳凰遺失在我身上的不止這一支鳳翎？我心中一跳，言下之意……莫非，莫非說的竟是那六百年靈力？

　　於是我一把攥緊那鳳翎，堅定地道："不還！一樣也不還！"剛剛才失了五千年靈力，若再丟六百年靈力，真真是雪上加霜了。

　　鳳凰苦笑一聲，悄然回身。

　　[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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