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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李允素來不擅言辭,偏偏辛悅說的都是實情,更不知如何對付才好,退了幾步,終於順從地坐下來。

  「軍中的藥效果似乎並不好,有機會讓先生配一點好了,他懂中州的醫學……」 辛悅一邊說話,一邊輕輕褪下李允的上衣,卻突然沉默開來,良久才幽幽地歎了一句,「允少爺,你打仗為什麼要那麼拼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見了自己這數次戰役留下的傷痕,掩飾地笑道:「還好我皮糙肉賤,也不覺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沒睡安穩。」辛悅似乎有些惱怒,語氣卻仿佛歎息一般,「先生說,這世上的人最可惡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說真話。」

  「不敢說真話……」李允被說中心事一般低下頭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隱隱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歲月,從越京府衙一路痛到了忻州街頭。背對著,他猜測不到辛悅此刻的表情,「你怎麼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來,路過你這裡聽到一點響動……你看,一訛就訛出實話來了。」辛悅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藥,用繃帶細細裹好創口,「戰神一般的小李將軍其實也和旁人一樣怕痛的,卻為何不怕死呢?」

  「當然怕死。」李允笑著搖了搖頭,「但爺爺從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我不能給李家丟臉啊。」

  「真的只是為了光耀李家的門楣嗎?」

  李允猶豫了一下,看著辛悅澄澈得毫無瑕疵的目光,終於搖了搖頭:「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我自己能早日見到清越。」

  「清越?」辛悅心中的疑惑終於被這個名字破去,「就是在太倉寺卿府裡見到的郡主?」

  「是的。」李允垂下眼睛,不願再多說。

  原來他深夜裡獨自思念的,是清越,不是辛悅。辛悅的心裡一松,總算可以給徐澗城一個合理的解釋了。否則,鮫人女子擔心,那個不肯再拖累自己的驕傲的先生會處於選擇的矛盾之中——或者成全自己的幸福,或者成全他的報復。而現在,這個矛盾已經不復存在,他終於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儘管一心希望徐澗城能沉冤昭雪,可一看到桌上默默伏著的李允,辛悅心中仍然有些難言的不忍之意。

  宵禁後的忻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緊。秋意漸濃,連草蟲的呢喃都杳然不聞,只有打更人的梆子聲,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成為黑暗和寂靜的唯一點綴。

  辛悅挽緊手臂上的竹籃,獨自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那困倦中卻無法擺脫的緊張如同一頭鬣狗,在人最孤單的時候屢屢地嗅過來,讓人心煩意亂。為了給徐澗城買一床禦寒的氈毯,她不得不額外找了許多漿洗的活,以至於宵禁後還必須冒著被巡城士兵抓獲的風險到河邊清洗最後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從天空流淌下來,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悅纖細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著地上另一個瑟縮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轉過頭來:「是管營大人嗎?」

  「阿悅,這麼晚了還幹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辛悅身後,唇上兩撇鬍鬚隨著笑容顫動著。

  「不敢勞大人關心。」辛悅淡淡地道。

  「我若不關心你,阿悅你又怎麼能平平安安過到現在?」管營笑道,「那幫王八羔子,見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長……」

  「那多謝大人了。」辛悅的手指緊緊地捏住了竹籃把手,略略地埋著頭,「不過請大人不要叫我阿悅。」

  「我叫不得『阿悅』,那個賊配軍倒叫得?」管營走上了一步,伸指來捏辛悅的下頦,吃吃笑道,「阿悅,不要給我裝清白女人的模樣,大人我可知道你是什麼貨色……」

  「大人!」辛悅冷冷地退開了一步,「那是以前的事情,我的主人現在不允許我這樣做了。」說到這裡,辛悅心裡一酸,搬出主人只是鮫人女奴的一個托詞,實際上,徐澗城根本不知道她曾經為了免除對他的責罰,或者為了換得他病中的藥物而陪衙門裡的小吏們過夜。

  管營並不在意她的閃避,反倒又趨進身來,一張噴著酒味的嘴幾乎要湊到她臉上。辛悅猛地把他一把推開,從竹籃中取出擣衣杵來,站定了,清淩淩地望著管營:「大人,天祈的律法規定,只有主人才有權利支配奴隸。」

  「小賤人,裝什麼貞潔?」管營盯著清越淒烈的眼神,識趣地站住,冷笑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躲得過我,可是你惦記的那個主人躲得過我麼?」

  「你要把他怎麼樣?」辛悅心中一驚,只覺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圍了過來,口氣中立時有些惶急。

  「什麼叫『把他怎麼樣』?」管營得意笑道,「流犯在牢營裡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點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對著幹。告訴你,在忻州牢營裡,老子就是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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