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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著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眯眯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了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舍,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間遺忘。只有她起床時披著的他的一件外套留下來,如今溫和地包裹著她。

  覃川將臉埋進寬鬆的衣領中,覺得他還是抱著自己,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了。

  她披著衣服挪到外面,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了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和風將他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抱著那兩隻袖子,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心愛的人,我等著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了。樹葉不再閃閃發光,黃昏也不再美豔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著,有人死了。

  只是,我會等著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髮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著,緊緊的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

  ***

  聽見花開的聲音

  其實,在眉山居挺好的。自魂燈被點,天下再無妖魔,來找眉山君辦事的人也驟然減少,日子清閒了許多。他閑得每日只是吃吃喝喝,一年多下來,整個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樣是看不到了。覃川覺著,他再這麼發展下去,只怕會變成白河龍王那樣一顆球。

  國師落的咒一日比一日厲害,最嚴重的時候,她有近一個月不能下床,每日每日陷入深度的昏迷中。

  她以為自己挺不過去,趁著清醒的時候,趕緊找了眉山君來交代遺言:「倘若魂燈有朝一日被滅,九雲能回來了,替我告訴他,我在奈何橋邊等著,大家一起投胎轉世。我會瞞過陰差,絕不喝那忘川水。」

  眉山君什麼也沒說,只是鼻頭紅得像顆蘿蔔,學了小媳婦的模樣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痛得暈死過去,再不知人事。

  後來咒文被解開,覃川還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燭夜談,想問問他到底是找了誰替自己解咒的。她以為快死的那會兒,模模糊糊聽見他和人說話來著,依稀聽見「小湄」「我答應你」之類的話語。

  眉山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捧著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來,一個勁兒捶胸頓足:「死傅九雲!你醒了這筆賬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為了救你女人,連情敵都求上了!老臉往哪裡擱喲!」

  覃川趕緊從酒缸裡又舀了一桶酒給他滿上,連連賠笑:「多謝師叔救命之恩,原來您是找了那只戰鬼。是答應了什麼條件麼?」

  眉山君淚流滿面,長籲短歎,不管她怎麼問,都不肯再說。

  覃川只好哄他:「師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經解開,我也可以四處走動走動了。您告訴我小湄在哪裡,我去找她,幫您說說好話,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過來眉山居陪您。」

  他掛著兩條淚,雙眼發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邊總跟著那只戰鬼……」

  「我不怕戰鬼,再說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麼辦。」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還要擺出矜持的小樣兒,躑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說:「她在挽瀾山一帶,那邊還盛產一種叫春醪的好酒,記得幫我帶幾缸回來。」

  覃川哭笑不得地答應了。

  臨行時,眉山君給了她一幅辛湄的小像,看那筆法靈動瀟灑,竟是傅九雲畫的。覃川盯著那畫看了半日,心中感慨,笑道:「師叔這裡竟還有他的畫,我的那些都已經……」

  自他魂飛魄散之後,畫的畫也都成灰了,連一片碎紙屑也沒能留下。

  眉山君拍拍她的肩膀:「傻孩子,我是仙人嘛。不過這畫可不能送你,是我的命根子啊!你要注意,千萬別沾了水,也別弄髒了皺了……」

  絮絮叨叨交代一堆,眉山君將自己的牛車借給她一輛,繼續交代:「老牛不需餵食,每日早中晚給它飲三壺美酒就成。你這一去也別太久,若是人執意不肯來,不要勉強,那戰鬼脾氣不好的……散散心,就回來吧。我看變數就在這幾年了,魂燈遲早要滅。」

  她微微一凜,疑惑地用眼神問他。

  他只說:「言盡於此,總之要保重,別太任性,不是還要等著他回來麼?」

  不錯,如今咒文解開,一年她等得,十年也等得,就是等五十年,八十年,又有什麼呢?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會等下去。

  覃川駕著牛車施施然往挽瀾山飛去。挽瀾山是西方瓊國皇陵,山腳下也沒什麼有規模的大鎮子,不過零零星星住著幾百戶人家,還有一大半是為了看守皇陵大門留下的。當年她和先生就是找了這麼個僻靜地方,先生的墓地也在山下,這一路可說是駕輕就熟。

  那畫紙上的辛湄是個十分出色的美女,更兼身材修長,按說在挽瀾山這麼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應當十分注目才對,可她拿著畫問了不下幾十人,卻沒一個認識的。

  覃川問了一路,難免口乾舌燥,找了家酒館進去歇息。還記著眉山君的吩咐,替他買了五缸春醪,嚇得酒館裡那些夥計掌櫃下巴都要掉地上,結結巴巴:「姑、姑娘,你一個人,喝的完那麼多酒麼?」

  她嘻嘻一笑,惡作劇的心頓時生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喚出猛虎,把五缸酒放在它背上,一路飄飄蕩蕩送上牛車,吩咐給眉山君送了再回來。轉頭一看,酒館裡客人嘩啦啦跑了大半,剩下那些夥計們縮在角落裡,戰戰兢兢抖成一團。

  荷包裡正巧沒多少銀兩了,她大搖大擺抽了張凳子坐下,冷冷吩咐:「上好酒,上好菜。」

  公主她今天,要吃霸王餐了。

  酒正喝到一半,忽聽門外腳步聲陣陣,有個很熟悉的女子聲音抱怨著響起:「皇陵那麼大,鬼知道山主要的同心鏡在哪裡!以前這些搜刮寶物的東西都是九雲做,如今他偷了魂燈跑走,苦差事就落到咱們身上,找了三四天,我腳都酸了!」

  覃川手裡的酒杯差點砸了,愕然轉身,只見一行四五個香取山的弟子風塵僕僕地進了酒館,當頭那人一身綠裙,容貌豔麗,正是許久不見的青青姑娘。走在最後那人紫衣長袖,雙目緊閉,竟是失蹤已久的左紫辰。

  覃川豁然站起,急道:「紫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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