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三千鴉殺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眉山君回眉山居等他那位心愛的小湄了,臨走時不知和左紫辰二人說了什麼,晚上吃烤全羊的時候,氣氛沉悶之極,連玄珠也少見地沒有往左紫辰那裡不停張望。大家一起悶頭吃肉,就著莊子裡時不時飄來的「哪個混帳偷了我家的羊」這樣的叫嚷聲,一頓吃了半頭羊。

  傅九雲不知為何吃完飯就沒了精神,早早進屋睡覺了。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隨口笑道:「沒想到你真的偷了一隻羊,莊子裡罵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後,隔了半天,才低聲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逼自己。」

  覃川手裡的碗差點砸地上,跳著起身,愕然張大嘴瞪著面前的人,結結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說話?」

  玄珠會主動來找她說話,不亞於天下紅雨。從記事開始,印象裡玄珠對她永遠只有兩個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裡甚至帶了一絲悲戚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玄珠皺了皺眉頭,淡道:「那個窩囊仙人……都告訴我們了。你已經為大燕做了那麼多事,也不用再繼續下去。你要知道,沒人會領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著自己的好處。」

  她會突然與自己講這些話,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

  玄珠冷笑起來——果然還是冷笑適合她——她眼神有些複雜,曾經的鄙夷厭惡一點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絲憐憫和溫柔,低聲道:「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以前我成日盼著你死,現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還是活下去的好。你救過我兩次,這個人情,我必然還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我救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還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轉身便走,徒留一絲殘音:「要說的就是這些,你保重。我會每天和老天爺祈禱,下輩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今天晚上每個人都很怪,玄珠過來說了一串似是而非的話就閃人,左紫辰吃完飯也一聲不吭躲在屋子裡,不知想著什麼心事。覃川梳洗一番,推開傅九雲的房門,屋子裡黑漆漆的,他早已在床上睡著,連她坐在床邊悄悄捏他的臉都絲毫不覺。

  奇怪,此人向來淺眠,今日怎睡得像只死豬?

  她脫了外衣鑽進被窩,抱住他的腦袋,低低喚道:「九雲,你很累麼?」

  他略動了一下,沒有回答,抬手將她的腦袋放在自己胸口上,再度沉沉睡去。她靜靜聽著他平緩的心跳聲,像是找到一種暫時的寧靜,全身都放軟了,輕聲道:「我們再等等……再等一等。」

  她實在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明明已經走了卻又折回頭,她的親人們在天有靈,只怕也要對她失望無比。只是想到永遠也見不到傅九雲這件事,便痛得分外尖銳。他手裡有根繩拴著她,走遠了就會撕扯心肝。而她現在,還沒有勇氣剪斷這根好不容易結好的繩。

  覃川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心裡期盼他可以像從前那樣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那樣的擁抱。可是他一直一直睡著,像永遠也不會醒來那樣熟睡。

  **

  子時末,左邊瓦屋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睡在窗臺下的猛虎好奇地回頭望一眼,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說話似的。

  那一襲紫衣緩緩走到它面前,彎下腰對它搖了搖頭,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圓了一雙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腦袋,聲音很低:「好了,睡著吧。不要驚動你主子。」

  起身正要走,冷不防耳後一陣冷風吹過,他下意識用手一抓,卻抓到了一把冰冷的頭髮,愕然低叫:「玄珠?」

  沒有人回答他,拴在腰間的皮囊被一隻突然出現的鳥爪子抓走,玄珠切斷被他抓住的長髮,縱身跳上那只靈禽的背,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左紫辰大驚失色,又恐驚動了屋內熟睡的兩人,只得立即悄聲喚來自己的靈禽,緊緊追了上去。

  玄珠在仙術上造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學過,那驅使靈禽的本領也不如他,沒一會兒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風聲呼嘯中,他厲聲高叫:「玄珠!不要亂來!」

  她依稀是回頭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從靈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淺黃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難找到蹤影。左紫辰急忙驅使靈禽向下飛,因見四周殿宇輝煌,飛簷高閣,分明是天原的皇宮。倘若被宮裡人發覺,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煩。

  靈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遠,隱約只見玄珠躺在湖邊,手裡高高舉著那只被藏在乾坤袋裡的魂燈。受到魂燈神力感染,烏雲登時開始密佈,雷鳴電閃中,又一次下起了傾盆大雨。皇宮內遊蕩的陰魂野鬼們驚慌失措地嚎叫躲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還是驚,一閃身便竄到她身邊,卻不防魂燈上彈出一層血色結界,毫不猶豫將他撞得倒退數步。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玄珠已滿身是血,下半身動也不能動,只是望著他冷笑,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已經沒辦法了……魂燈染了我的血……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親,她能點魂燈,我自然也能點……」

  大雨如瓢潑,她很快就被淋濕,長髮黏在腮上,滿頭滿臉的血也被洗淨。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蒼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氣色,聲音斷斷續續:「你在吃飯的時候用障眼法偷換了她的荷包……他們都沒發現,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我對你的瞭解,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深。」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只是抽出劍,一劍一劍奮力去砍那結界,卻也形同蜻蜓撼大樹,絲毫也不能破壞之。

  玄珠笑了,喃喃道:「左紫辰,你永遠比我想的還要冷血。不過這一次,我要你敗在我手上。」

  她高高舉起魂燈,在風雨聲中用力將尖利的部分紮入心臟,霎時間,魂燈上的火焰盡數熄滅,她的血順著魂燈的花紋緩緩流出,再緩緩被魂燈吸進去。每吸一次,那燈就變得血紅一分,紅裡透出一層瑩瑩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你想為她犧牲?」她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慢慢轉向他,喘息著冷笑,「我偏不讓你如願!我要你後悔一輩子……你既然不會是我的,那……呵呵,我去替你死好了,你好好活著,慢慢懊悔,慢慢痛苦……」

  狂風陡然大作,吹得他站立不穩,風中陰魂呼號穿梭。魂燈「嗡」地響了一聲,吸足了血,變得如太陽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紅。

  玄珠發出一個類似歎息的呻吟,滿身衣服盡數被狂風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我要你看著我!」

  她蒼白的身軀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血肉,被狂風吹散開來,幾綹衣裳的碎片緩緩飄落。下一刻,風平浪靜,只留一盞被真正點燃的魂燈飄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燈身像一輪帶來死亡與絕望的血紅太陽,安靜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魂燈被完全點亮了,遙遠的鳳眠山下,覃川還依偎在傅九雲身邊,夢見了久違的家人,笑得流出眼淚來。

  沒有你的黎明

  黎明的時候,仿佛有人在輕輕抱著她的肩膀,低聲說了許多話,柔軟的嘴唇貼在她的面頰與額頭上,久久不舍分離。

  覃川夢見了久違的親人,一時捨不得醒過來。

  朦朧中聽見他說話:「……就陪你到這裡吧,醒了可別哭鼻子……不過,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麼辦呢,覃川……」

  她聽不真切,只是略帶撒嬌地按住了他的手,讓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這樣讓她很安心,很舒適。她已經習慣對他撒嬌,不自覺便要露出嬌蠻任性的一面。他寵她也寵得厲害,硬生生把個識大體善詭計的姑娘寵回了帝姬時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腦袋大搖特搖一番。

  肌膚的溫暖漸漸像沙礫一般消失,留在面頰上只剩布料的柔軟與冰冷,覃川從美夢中醒過來,滿足地吸了一口氣,抬手想要抱緊對面的人——卻抱了個空,揉在她懷裡的,只剩傅九雲的衣服,一隻袖子擱在她腦袋下面,一隻袖子放在她臉上。

  他像是融化在風裡似的,衣服留著,人不見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狀況,推開衣服起身,揉著眼睛叫他:「九雲,你好點了沒?」

  沒有人回答,風把窗戶吹開了,秋陽熔金,發黃的竹葉撒了滿地都是,院落裡空空蕩蕩,只剩陽光。

  覃川打著呵欠穿衣梳洗,走去廚房探頭一看——沒人。

  去他時常畫畫的那個屋子——還是沒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一圈——依然沒人。

  她心裡奇怪,繞著竹林走一圈,莊子裡的人早已起了,將新鮮的蔬菜瓜果用板車拖了拿去皋都城內販賣,見到她從竹林裡出來,都嚇得亂跑,直嚷嚷見鬼,這竹林從來沒人住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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