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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五


  「女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的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軟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的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裡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的笑容。

  范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范閑微微眯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係異常複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范閑緊緊抿著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的性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的語氣問道。

  范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范閑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閑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的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的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的憤怒。

  ***

  空曠的皇宮中,除了地上猶自殘積的雨水,還有那無數的屍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閑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涼的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閑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身前的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的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的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註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得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的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閑,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個註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得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註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的天下,依然是大慶的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逼范閑現身的火苗,不然若范閑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范閑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的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閑,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的源頭,只是范閑的背叛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后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的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的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的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的還是她的槍,她的僕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容,難道朕註定是要敗在她的手中?

  ***

  明黃的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的那把槍便被他完好的那只手淩空提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進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扭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蕩,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眯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的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於地,靠在范閑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癡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的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的老了?還是說是在迴光返照?范閑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得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的。

  皇帝深陷的眼睛裡光芒漸漸渙散,看著范閑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只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地望著范閑,沒有一絲頹喪的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的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的……老三是什麼樣性情的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閑,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的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范閑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的一頁。」皇帝的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的光芒。

  范閑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范閑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范閑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的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撥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的是,陛下臨死前的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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