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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〇


  天下大戰已起,修羅場已然鋪成,骸骨埋於道,血肉濺於野,烏鴉怪鳴於天際風雪之中,不盡的肅殺兇險,籠罩了整個天下,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遮蓋了所有百姓頭頂的天空。

  便在這樣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局中,有很多人的目光,包括沙場之上那些猛將,至高的皇帝,孤守的逆子,其實都在注視著京都,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勝敗,天下的走勢,依然還是在南慶京都之中,在那一對對人對己都格外殘忍無情的父子之間。

  正如慶國皇帝陛下曾經對葉完說過的那樣,他與范閑之間的生死存活,才是真正的局點。只是這個局不是人力所能設,而是這數十年間的造化因果,最後凝結而成的局面。在這個凝結的過程之中,皇帝陛下自己,那個死去的女人,秋雨中的陳萍萍,以至於范閑自己,都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以至於這個局到了最後已然無解,成了個死局。

  只有劍才能斬開繩結,只有生死才能解脫。

  被無數雙目光注視的京都城內,百姓卻感受不到太多前線血腥的味道,甚至連此時禁宮所發生的驚天大事也不知情,他們情緒平穩地過著一如往常的日子,除了天河道岔道口的那些百姓,正在不停地哭泣。

  學士府中的胡大學士聽不到這些哭泣的聲音,但他在第一時間內知道了皇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大朝會的日子,他依然擁有足夠的眼線和層級,所以他頓時呆了。

  一年前,賀派的官員全數被范閑和監察院殺了,這一年裡,胡大學士統領著門下中書以及三寺三院六部,將慶國朝廷打理得井井有條,便是陛下重傷不能視事的時候,這位大學士依然平靜恬淡,東山倒於前而面不改色,十分有效地維持著慶國的平安。

  然而今天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胡大學士所有的鎮定平靜頓時瓦解。他今天沒有擦護臉霜,所以臉上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他怔怔地站在學士府的園子裡,顯得格外蒼老,祈求著上蒼不要給大慶帶來任何的不幸。

  京都另一處貧寒坊內,某簡陋民宅中,已經出獄很久的前任京都府尹孫敬修,正在他的女兒孫家小姐的攙扶下,一面咳嗽一面喝著藥。在獄中被折騰得險些身死,若不是范府裡的幾位夫人暗中打理,只怕這位性情嚴正的京都府尹早已死了。然而如今的孫家早已敗落,除了一家三代之外,僕役盡去,姨太太也已逃走,日子過得著實有些不堪。

  孫顰兒溫聲寬慰著父親,心裡卻想著,改日只怕要去范府裡,謝謝郡主娘娘賜的藥,只是卻沒有什麼衣裳可穿了,又想到,小范大人現在究竟是死是活?一時間不由有些癡了。

  此時的范府中,林婉兒卻是表情凝重地坐在花廳之中,思思坐在她的身後,一人分別抱著一個孩子。她對面前的藤大家媳婦兒說道:「逃是沒必要的,只是府裡的下人能散就趕盡散了。」

  藤大家媳婦兒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哪裡肯走。林婉兒也不會勉強,因為范族裡的這些族人家人,便是想走只怕也無法走乾淨,她只是怔怔地看著懷裡的范良。

  昨夜范若若被急召入宮,最近又沒有陛下身體不適的消息,林婉兒便馬上猜到了一些什麼,尤其是從昨天夜裡,便開始彌漫在京都裡的詭異氣氛,更是讓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先回家看看?就算舅舅要殺你,你要殺舅舅,可是……可是……難道之前,你就不肯讓我看你最後一面?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幾滴眼淚從她的眼眶裡垂下,滴在了范良滿是不解的稚嫩臉蛋上。

  ***

  在林婉兒無助又悲傷地擔心著范閑的生死時,昨夜被召入宮中的范若若,卻已經成功地逃脫了內廷高手的看管,消失在了重重深宮之中。如今的皇宮已然亂成一團,一時間竟無法找到她的下落。看來這位姑娘家不止青山學藝有成,當年五竹在蒼山雪夜裡對她的訓練,也遠比當初對范閑的教導要成功許多。

  此時的她穿著一件宮女的衣衫,卻偏生穿出了極動人的感覺,衣衫在微雨中緩緩飄拂,她順著宮牆的夾壁,緩緩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見被廝殺聲驚得面色慘白的太監宮女,偷偷摸摸地向著後宮方向奔去,誰還會來管她是誰,她來做什麼。

  然後在將要轉到太極殿的一道偏僻宮門處,她看見了太監洪竹,似乎洪竹在這裡已經等了她很久。兩個人平靜地互視一眼。范若若平靜地看著洪竹,其實心裡卻是轉過了無數的念頭,因為她根本不清楚,為什麼幾個月之前,這位正當紅的太監總管,會忽然與自己暗中聯繫。

  洪竹佝著身子離開了這道宮門,他沒有解釋什麼,因為他本來以為小范大人已經死了,思前想後了很久,他骨子裡所蘊藏著的那點兒東西,終究讓他找到了范家小姐,講述了自己與范閑間的關係,或許……只是這名太監,不願意讓自己守著與范閑間的秘密,而孤獨地守候在深宮之中。

  范若若知道哥哥還活著,並且在這位太監的幫助下,潛入了皇宮。這個事實令她很喜悅,然而緊接著喜悅便變成了深深的擔憂,因為她知道哥哥進宮是為了做什麼。

  她走到了宮門旁,走到了一個盛水的大銅缸旁。隔著宮門,聽著不遠處皇城上令人心悸的聲音,那些鐵釺刺穿盔甲,刺穿骨骼的聲音,她的眉宇間擔憂之色更重,知道今天連師傅也來了。

  然後她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遠處太極殿正殿門前的那方明黃身影,微微抿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

  皇帝陛下負手于後,雙手在袖中微微用力地握著那一方白絹。只有他知道,白絹上是若點點桃花一般的血漬。咳出血來了,難道朕真的不行了嗎?

  姚太監已經被他趕走,此時他身周沒有一名侍衛,站在雨簾之前,顯得是那樣的孤單。

  而在他面前的小雨之中,一個更孤單的身影慢慢地走了過來。

  五竹終於來了。

  小雨依然在不停地滴打著他臉上的那方黑布。他手中緊緊握著的鐵釺依然在不停地滴著血,一股充溢著血腥味道的氣息,從他那身濕透了的布衣上透了出來。

  不知道殺死了多少禁軍,五竹才終於從皇城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裡。他手中那往常似乎堅不可摧的鐵釺,在刺穿了無數堅硬盔甲之後,刺穿了無數咽喉之後,此時鋒利的釺尖竟已經被磨成了平端,釺身彎曲了起來!

  五竹不是人,但他也不是神,在面對著人間精銳戰力前仆後繼,無所不用其極的攻擊下,他依然受了傷,尤其是從皇城殺下來的那一條道路上,穿著厚重盔甲的禁軍官兵,將自己的身軀當作了制敵的巨石,堵在了他的前方,成功地拖延了他的腳步,傷害到了他的身體。

  禁軍的攔截不可謂不壯烈,可五竹依然是殺了出來!

  只是他手中的鐵釺已經廢了,他緊緊束著的黑髮早已散亂,身上的布衫更是多了無數的破洞,腰下的一方衣袂更是不知為何,被燒成了一塊殘片。

  最為令人心悸的是,在亂戰之中,瞎子少年的腿似乎被某種重形兵器砸斷,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角度,向著側後方扭曲,看上去骨頭已經被扭碎成了異狀,根本無法行走!

  可五竹依然在走,他隔著那層快要脫落的黑布,盯著殿下的慶帝,用手中變形的鐵釺作為拐杖,拖著那條已經廢了的左腿,在雨中艱難而倔狠地行走,一直要走到慶帝的面前。

  雨勢早已變小,淅淅瀝瀝地下著,太極殿前的青石板上卻依然積著水,五竹扭曲的左腿就在雨水中拖動,摩擦出極為可怕的聲音。

  每一次摩擦,五竹薄薄的唇角便會抽搐一絲,想必他也會感到疼痛,但是他已經忘記了疼痛,他只是向著殿前的慶帝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慶帝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五竹,忽然開口說道:「我終於確認你不是個死物……但凡死物,何來你這等強烈的愛憎?」

  便在此時,一直緊閉的宮門忽然大開,一身污水的葉重騎於馬上,率領著殘餘的禁軍士兵以及自己親屬的騎兵,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趕了過來,蹄聲如雷,震得地面的雨水絲絲顫動。

  不過瞬息,數百名慶國精銳兵士便再次將五竹圍了起來,只是他們看著被自己包圍著的五竹,看著那腿已經扭曲,卻依然倔狠站著的人,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情緒。

  尤其是此時忽然出現在陛下身旁的十余名慶廟苦修士,那些戴著笠帽,擁有強大實力的苦修士,當他們看見五竹之後,尤其是看到五竹身上傷口處流出的液體顏色之後,更是面色慘白,渾身顫抖。

  五竹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熱的,也是紅的,然而卻是金紅的,在小雨中漸漸淡去,沒有太多人能夠注意到,但這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卻注意到了。

  所有的苦修士在這一刻如遭雷擊,跪倒在了雨水之中,跪倒在了五竹的面前,他們本來是慶帝最強大的貼身防衛力量,然而在這一刻,卻不得不臣服在這個跛了的瞎子身前。

  使者親臨人間,凡人焉敢不敬?這是上天對大慶的神罰嗎?

  §卷七 第一百六十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二)

  雨水緩緩地擊打在那些笠帽之上,苦修士們面色蒼白地跪在濕漉漉的地面,怔怔地望著中間那名蒙著黑布的瞎子少年,許久做不出任何的反應。他們本是慶帝最後的防衛力量,當初十余名苦修士聯手,便是范閑和影子二人都險些被殺,可見力量之強大,然而此刻面對著五竹,他們會反戈一擊嗎?

  皇帝陛下站在殿前的長廊下,天空中細微的寒雨被風吹拂到他所站立的地方,打濕了他頜下的鬍鬚,一絡一絡。他眼睛微眯,眸中寒意漸盛,冷漠開口說道:「沒用的東西,廟裡一個叛徒就讓你們嚇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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