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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五


  高溫融化了水泥鋼筋,衝擊波擊碎了所有的殘存,天地間不知形不知名的射線殺死了所有的人們,乾旱過後是洪水,冰霜之後是風雪,不知多少年過去,在那茫茫的白雪覆蓋下,曾經有過的輝煌都已經被掩沒,再也沒有誰知道,曾經有一個種族,在這個世界裡曾經無比光耀過。

  風雪不知多少年,終於再次有人出現在了畫面之中。文明的毀滅,生命本能的求存,暴虐的廝殺再次出現。廢土之中,殘存下來的生命,可能只為了活下去,而成功地展現了動物性裡最難被人性所能接受的那一面。

  范閑不想看這些,所以畫面快速地旋轉推移,他就像坐在一個時光機器面前,看著文明的殞落,看著文明的殘存,看著殘存的文明之火,終究還是消失在了蠻荒之中。

  他看著雪下殘存的高樓被風雪侵蝕,垮掉,冰雪後的雜草佔據了它們的身軀,憑藉著時間風水和自然的魔力,將它們變成了一塊一塊的岩石與鏽礫,再也看不到任何最初的模樣。

  他看著穿著獸皮的人們重新住進了洞穴,重新搭起了草廬,重新拾起了骨箭,卻忘卻了文字,忘卻了語言。

  樓起了,樓垮了,樓又起了,范閑以往總以為文明是最有生命力的存在,再遭受如何大的打擊,總能憑藉著點點星火,重新燎原,然而看著光鏡上快速閃過的那一幕幕場景,他才知道,原來文明本身就是天地間最脆弱的東西,當失去了文明所依存的物質世界時,精神方面的東西,總是那樣容易被遺忘。

  畫面閃過只是刹那,然而這個世界卻已經不知道過了幾十萬年,上一次的輝煌終究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的痕跡,徹底地消失了。

  范閑目睹這一切的發生,雙眼惘然微紅,盤坐於地,雙拳緊握。於刹那間睹千年,身旁青石未爛,世間已過萬年。

  他真正地看到了滄海桑田,星移斗轉,大地變化。他看到了曾經的海灣變成了沃土,卻不知那些無數動物死屍殘留下來的養分,是不是對於天地間的此椿變化有何幫助。他看到了火山活動平靜之後,那片死寂的草原微微崛起,脫離了洪水的威脅,從東北方行來了一個部族的原始人,開始辛苦地驅逐野獸,刀耕火種。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蒙著黑布的瞎子踏破了北方的冰雪,來到了遠古人類的部族,他被後人稱為使者。

  使者自北方來,授結網之技,部族子民向北俯地,讚美神眷。

  又有使者自北方來,授結繩記事之法,部族子民再頌神之恩德。

  再有使者自北方來,授文字之事,部族子民大修祭壇,於山壁間描繪岩畫,口頌神廟恩澤。

  ***

  范閑將頭顱深深地埋進了膝蓋之中,急促的呼吸讓他的後背上下起伏。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終於明白了大部分的事情。自從確認這裡是地球之後,他就一直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所用的文字,恰好是自己前世就會的文字,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文字似乎沒有什麼太過繁複的演化過程,倒像是一開始便是這個模樣。

  「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沒了,而你……或者說神廟卻還能夠保存下來。」范閑的聲音很沙啞,他此時基本確認,那一次大劫發生的時間,應該是在自己死後,但也不會是死後太久,因為這間神廟的建築工藝自己有些陌生,但畢竟在科技及文明上,還沒有發展出什麼自己不太明白的東西。

  平滑的光鏡上面,依然在上演著部落子民的一幕幕悲歡離合,開拓蠻荒時的熱血犧牲。這些經歷了數十萬年寒冬死寂的遺民們,早已經忘卻了太過遙遠的先古存在,然而畢竟是已經進化過一次的人類,當這個世間的環境已經允許他們相對自由的活動,那種深藏於集體無意識間的智慧,終於得到了爆發。尤其是那位蒙著黑布,來自北方的使者,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降臨部族,帶去神廟的恩澤,更是極快地催化了人類社會文明的進展。

  就像是一個開了外掛的遊戲一般,光鏡裡的畫面極其快速地向前進展,人類似乎並沒有再花上幾十萬年的時間,才發展到如今的模樣,只是從很多年前起,那位蒙著黑布的使者,便再也沒有出現在人世間了,承擔起這個任務的,則是那些行走在世間的使者,以及那些使者所教授的天脈者。

  當范閑發問的時候,光鏡的畫面正好停在一處孤峰之上,無數的百姓狂熱而奮勇當先地在山體上挖掘著石階,然後將石料以及木材運送至山巔,要在那裡修建一座廟宇。

  這座孤峰孤懸海邊,一半山體渾若青玉,光滑似鏡,直面東海朝陽,正是范閑非常熟悉,甚至親自攀登過的大東山。

  神廟的聲音再次在四面八方響了起來,語氣依然溫和,卻依然沒有什麼真正感情的味道:「博物館美妙的容顏能得以保存,全部歸功於運氣,用世人的話來說,這便是天命所歸。」

  是的,除了天命,除了運氣,還有什麼能夠解釋一座本應是數十萬年前的文明遺址,今天卻依然安靜地躺在大雪山裡,平靜而溫和地注視著世間遺民們的每一步腳印?

  大概也只有亙古不變的冰雪,才能抵禦住時間的威力,大自然無意間的破壞,沒有讓這座神廟像那些宏偉的建築一樣,在時間的長河中消失無蹤。

  神廟是用太陽能的,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可是遠古的那場戰爭,很明顯不可能帶來天地間如此大的異動,難道是地球本身也出現了什麼大問題?

  范閑本來可以就這個問題深入地思考下去,然而他此時腦子裡的情緒波動異常劇烈,尤其是在畫面上看到那個蒙著黑布的瞎子使者,和最後出現的大東山玉壁的畫面,讓他感到有些口乾舌燥,根本說不出話來。

  如果畫面上的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五竹叔算是什麼?算是如今整個人類社會的先知?老師?一想到自己自幼和五竹叔一起生活長大,原來卻是真正地活在一位傳奇的身邊,范閑的身體便忍不住發起抖來。

  「可是我不相信世上只殘留了你這一個地方。」范閑沙啞的聲音顫抖著,聽上去有些怪異,「這沒有道理。」

  「時間能夠印證一切。我花了數十萬年的時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發現類似的存在。」神廟的聲音在范閑的耳旁響了起來,十分平靜,「我能存活到現在,繼續完成自己幫助人類的使命,一方面是運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這數十萬年裡,使者們也在不斷地對神廟進行修復,只是很可惜,使者們也漸漸被時間消耗完畢。」

  雖然神廟的聲音說很可惜,但是語氣裡卻沒有這方面的情緒。范閑閉著眼睛沉思了很久之後,指著光鏡之上的大東山,以及那漸漸將要完工的廟宇說道:「這個地方我去過,為什麼你要通過使者傳出神喻,在那裡修這麼一座廟?」

  從海上經過大東山時,每每看到那一方整整齊齊,猶若天神一劍斬開的玉壁,范閑便會心神搖盪,觀此世間不可能之景,總覺得這片玉壁不像是天然形成,然而若是人力所為,那得需要怎樣的力量?

  最令范閑不解的是,為什麼五竹叔受傷之後,要去大東山養傷?為什麼皇帝老子最後的戰場選擇在大東山?

  「是為了紀念。」神廟的聲音沉默片刻後說道:「那裡是戰爭爆發的原點。人類自相殘殺的武器,在那裡劇烈地爆炸衝突,最後竟形成了人類自身也無法估計到的後果……至於最後的印記,便是那一方整整齊齊的玉壁,那座城市早已不復存在,那座山則是被熱熔掉了一半,最後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范閑緊緊地閉著雙眼,眼睫毛輕輕地顫抖著,直到今日他才知曉了這個秘密,原來大東山便是戰爭的爆發點,一座山脈被融成了半截懸在海畔的孤峰,岩石被高溫融成了青瑩一片的玉壁,這是何等樣的誇張恐怖。

  「所以大東山的輻射留存最強烈,也等若是天地元氣最強烈……」范閑沙啞的聲音響起,說出了他的推論,「如果我的判斷是對的,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殺人的輻射能夠成為天地間的元氣?如果世間的子民真是前代人類的遺存,為什麼他們的體內會有經脈這種東西?」

  「因為人類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物種,也是最聰明的物種。最關鍵的是,他們是最能夠適應環境的物種。」神廟的聲音如斯回應道:「關於這一點,我有絕對的信心。」

  §卷七 第一百四十七章 輻射風情畫以及傳奇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人,那個人講了一個故事,他說:從前有座山……如果范閑在神廟裡的經歷就這樣發展下去,毫無疑問,那些在天下各處翹首期盼他存活或是死去的人們,身上會蒙上許多層蜘蛛網,然後被活活拖死。

  就像那場大劫之後的世界一樣,無論是因果還是別的什麼,總不可能一直陷於枯燥的重複之中,文明毀滅之後的重生,不可能生成與當初完全一樣的模樣,哪怕這個世間碩果僅存的神廟,在人類第二次起萌之初,便開始不斷地通過那位蒙著眼睛的使者,向人類傳送上一次文明的種子。

  兩個世界之間最明顯的變化,自然不可能逃過范閑的雙眼,重生二十餘載,日日冥思修練霸道功訣,這一年裡又開始感悟到天地間充斥的那些元氣,這才是真正的差別,人類社會似乎尋覓到了一種開發的手段,而人體內的經絡則是這種變化的明證。

  如果說天地間那些元氣以及人體之內的真氣,本屬一途,都是數十萬年前那場大劫後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跡,那些被大自然平衡之後的痕跡,那為什麼這些痕跡卻沒有讓生活在其間的人類死亡?

  用神廟裡那個聲音的解釋,或許適應環境,並且在這種適應之中尋找到某種平衡點和益處,本來就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頑強特性吧。

  一思及此,范閑不禁心生惘然之意,盤坐於地,久久無法言語。在他的心裡,本以為是最頑強最不可能被熄滅的文明,事實上才是最脆弱的存在,而看似最脆弱的生命,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卻成了最堅強,最無懼的存在。

  人類適應了這種環境,重新生長出來的植物、動物也都適應了這個環境。范閑閉目細思重生以來所見所聞,愕然發現,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似乎都沒有因為這充斥天地間的元氣而產生太多的變異,這個事實實在是讓他有些瞠目結舌。

  看來輻射雖然恐怖,但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裡,其實也不過是一幅清新動人的風情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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