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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三


  然而他必須為自己的下屬,以及不在京都的那些合作者們的生命安全考慮,所以他不能給宮裡任何跟蹤自己從而按圖索驥,清掃自己真實根基的機會。

  監察院院長的職位被奪了,並不能影響范閑通過那些忠誠于自己,忠誠于陳萍萍的官員,重新掌控監察院的實力。而如果朝廷真的通過范閑這條線,將他一直隱在幕後的那些班底一網打盡,范閑再想和那些離廟堂極遠的勢力聯繫起來,難度就會大很多。

  所以范閑的動作很小心,他的小心表現出來給世人看的,卻是一種蠻不講理,格外血腥的殺伐決斷,因為當陛下奪除范閑監察院院長一職的旨意傳遍京都後不久,緊接著便傳來了小范大人再次對范府外的眼線大網下手的消息。

  這一天范府外死了二十餘人。

  第二日宮裡下旨,奪除范閑內庫轉運司正使一職,正式地將慶國倚為國力根基的內庫寶藏從范閑的控制下剝了出來。

  當天夜裡,范閑再次出手,將范府周邊以井字形存在的街巷裡的人物掃蕩了一遍。

  第三日宮裡下旨,范閑被嚴旨訓斥,一等公的爵位被直接奪除,一擄到底。

  七日之後,南慶最光彩奪目的年輕權臣身上所有的官職都被無情的旨意奪除一空,憶江南,龍抬頭時,那個從船上踏下來的年輕欽差大臣前面一長串的前綴,到如今一個也沒有剩下來。

  從今日起,范閑回復了白身,甚至比上京趕考的進士秀才更加不如,他沒有任何官職,任何名義上的權限,沒有俸祿,當年春闈時曾經兼的禮部差事也被宮裡記了起來,太常寺那個極為尊貴的正卿職位也被奪除。

  范閑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太學裡的教習一職,也是降了三等,但不知道為什麼,皇帝陛下沒有將這個職位也奪了去。

  這七天裡,皇宮與范府之間就像是一條傳輸帶,傳輸著陛下平靜而冷漠的旨意,傳輸著一道道令人心寒的旨意,每一道旨意一下,范閑身上的光輝便淡了一層。

  京都官員百姓的目光都注視著范府門前的這條道路。從那日秋雨法場之日後,他們都知道這條道路一定會非常繁忙,但他們沒有想到這條道路竟然會繁忙成如今這種模樣。

  沒有人想到陛下對小公爺的處罰竟是如此徹底嚴重,也沒有人想到范閑竟然生硬如此,連著抗了七天,卻還是沒有入宮去請罪。

  所有人都看著范府,等著這場陛下與他私生子之間的冷戰會朝什麼方向走去,究竟是陛下震怒之下,乾脆緝拿范閑入獄,還是范閑抗不住這道道旨意,最終服軟。

  然而即便如今的范閑只是一介自身,可是京都的百姓依然習慣在茶餘飯後津津有味地閒談中稱其為小范大人,那些躲在各自府內緊張旁觀此事進展的官員們則依舊習慣稱其為小公爺。

  因為他們都知道,就算如今的范閑已經被陛下貶成了一介草民,可是只要他不死,不入獄,他依然隨時有可能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位大人物。

  沒有人敢輕視范閑的存在,甚至出乎很多官員的意料,范閑明明觸犯了無數慶律,無視朝廷,而且殺了那麼多的人,可是在民間的議論中,依然沒有生出太多對范閑不利的言論。

  在陛下與范閑的這場戰爭之中,慶國第一次出現了輿論並不全然在宮裡的奇怪狀態。或許是因為范閑雖然在范府外殺人,但他做得並不誇張,除了第一日和第二日之外,他的殺氣已經收斂了許多,而且他殺的人都是宮裡派出來的眼線,和普羅大眾又有什麼干係?或許是因為很多京都百姓,曾經看見過那一場秋雨中,范閑抱著陳萍萍屍首痛哭憔悴的模樣,下意識裡生出幾分同情來。

  人類的情緒本來就是這樣古怪,前一刻或許還在叫好喝彩,下一刻或許就開始沉默緬懷,千古以降無數法場上,無數死亡面前,其實都曾出現過這樣的進展。

  但真正能夠讓一介白身的范閑,依然擁有不少民間議論支持的根基,還是在於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那些光輝的舊事不需要一件一件地提出來計算能量,也不需要去管陳萍萍當初利用監察院八處,為范閑做了多少事情,事實便是如此,自從數十年前帶領慶國鐵騎踏破舊朝河山,生生開闢無數疆土的皇帝陛下之後,南慶唯一能夠稱得上偶像人物的,大概也只有范閑一個人了。

  如果是在江南,或許范閑能夠獲得的民間支持還要更大一些,因為畢竟他在那裡經營得最久,而且林婉兒打理的杭州會這些年不惜血本地撫恤民眾,早已代替明家,成為了江南貧苦百姓和士子心目中最光彩的名字。

  畢竟身在京都,皇城根兒下的子民們就算偏向范閑,也不可能做出什麼事情來,所以歸根結底,這場戰爭,終究還是范閑和陛下兩個人之間的戰爭,就如同禦書房裡那場戰爭一樣。

  ***

  七日後一切未定,天下不太平,范府外依舊是秋風陣陣,間有細雨。然而在范閑如殺神一般的清掃下,那些內廷派出的眼線,迫不得已將那張大網向外拉了拉。

  皇權的威嚴無疑是至高無上的,而死亡的恐懼也是至高無上的。在這種夾攻之中,內廷的監視毫無疑問會露出破綻。范閑冷冷地站在府門口,靜靜地看著四周的動靜,心裡卻想起了婉兒那天的話語,眼眸裡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皇帝老子如果要應對范閑這種撕破臉般的反抗,其實還有許多法子,為什麼他不用?這些內廷眼線的外移,究竟是迫於自己這種潑三兒似的搞法,還是皇帝陛下暗中下了什麼旨意?那些眼線是殺之不盡的……

  范閑有些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或許宮裡那個男人對自己依然有些溫情,有所寄望,可是他不想讓這種溫情和寄望重新動搖了自己的心,那顆在秋雨中早已經冷卻了的心。

  他轉身入了范府。過了沒有多久,一輛送菜的馬車也拐進了范府旁邊的側巷,進了角門,當然在角門之外,這輛馬車接受了最嚴苛的檢查,連每一棵白菜的內層,每一根蘿蔔的根須都沒有放過。

  負責這些檢查的人都是亮明身份的官員,和那些撒在范府四周的內廷眼線不同,范閑並沒有難為這些人,因為他若要擺脫軟禁的束縛,需要小心的也只是那些眼線,而不是這些官員。

  送菜的馬車沒有任何異樣,官員揮了揮手,讓這輛馬車進入了范府。進了角門處不遠,便是范府的大廚房,自有僕婦前來搬運車上的菜蔬瓜果。

  宮裡的旨意下得清楚,范府裡面的人都沒有可能出去,而外面的人想進來也是極難,哪怕這輛馬車其實也是直接由燈市口檢蔬司派過來的,從源頭起便在朝廷的監視之中,應該不怕范府或者那些監察院不安分的官員想做什麼。

  那輛馬車上的車夫卻在眾人沒有注意的當口兒,悄無聲息地擦著廚房走到了後園,然後在一位范府老僕人的接應下,直接進了一間安靜的書房。

  車夫一進書房,看見除了范閑之外還有一位女子,馬上猜到應該是院長夫人,微微一怔後,取下草帽,跪下行禮道:「見過院長大人。」

  這名車夫取下草帽後,林婉兒吃驚地掩嘴一呼,說道:「真像。」

  那名車夫有些尷尬,卻不敢說什麼,站起身來,直接說道:「這些天府外看守得嚴,所以大家沒敢異動。」

  「這是我啟年小組裡的幹將,當年在北齊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范閑溫和對妻子解釋道。這名長相極似自己的監察院官員,一直被藏在啟年小組裡,不過便是他也沒有想到,被封鎖了七日之後,啟年小組冒險進府來與自己搭線的,居然會是此人。

  「不異動最好,什麼都不及自己的性命要緊。」范閑看著那名下屬認真說道。這是他一直向身邊的人,哪怕是最忠誠的下屬不停灌輸的信條,什麼都不如自己的生命重要,王啟年是這樣做的,高達也是這樣做的。

  「外面的網已經松了些,我今天要出去一趟。」范閑微微低頭,輕聲說道。

  「大人,這樣太過冒險。」那名官員認真說道,他想著既然自己冒險進了府,有什麼話自己去傳便好了。

  「不行。」范閑搖了搖頭。那些話太關鍵,必須親自交待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稍有差池,只怕便會惹出極大的麻煩。他忽然想到,如果王啟年這時候在身邊,就什麼事情都好解決多了,以老王頭的本事,在眼線們的注視中偷偷溜進范府,想必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送菜的馬車是檢蔬司的,你們怎麼進來的?」范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目光微凝,有些擔心。

  「戴震回檢蔬司了。」那名官員笑著應道。

  范閑也笑了起來,戴公公重新做了宣旨的首領太監,隨之而來,他那個本家侄子也回到了檢蔬司的職位上,以監察院當年拾掇戴家爺倆的手段,留些尾巴,此時加以利用,自然是輕鬆之事。

  ***

  秋日京都的天空,清高而遼遠,雨水從那些如鉛般的垂雲裡灑了下來,讓周遭的景致都變得模糊卻動人起來。范府與皇宮連續七日的硬抗,尤其是那位小范大人連續七日對府外眼線不留情面的掃蕩,終究是寒冷了大多數內廷眼線的心,因為他們覺得自己這些同僚都是白白死了,看模樣,宮裡那位陛下,似乎永遠不會真的將自己的私生子拿下大獄,為這些同僚報仇。

  所以范府外的網在不知不覺間鬆散了,留下了一些可以被人利用的漏洞。而那輛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的檢蔬司的馬車,便從這個漏洞裡鑽了出來。

  京都某個僻靜所在,宅巷簡陋,並無大家大戶的深園廣廈,一間小院就安靜地在某個巷尾中,外面街巷裡賣菜的聲音在此處都清晰可聞。然而已經好幾年了,卻永遠沒有人知道這個小院究竟代表著什麼。

  就著微微的秋雨抹去了臉上的麵粉胭脂偽裝,范閑一閃身飄進了小院,然後看到了很多張熟悉的面孔。看著這些面孔上面流露出來的驚喜與驚喜之後的黯然,范閑的心頭微微感動,面上卻沒有流露出來什麼。

  這裡便是啟年小組最秘密的駐地,這裡的監察院官員便是范閑最忠誠的部屬。當京都風聲有異,尤其是監察院內部冒出些很微妙的徵兆時,這些啟年小組的成員,便沉默而安靜地離開了自己的崗位,通過不同的途徑,回到了這個小院子裡,等待著范閑的召喚。

  很多年前,當啟年小組只有范閑和王啟年一老一少二人時,王啟年便花了一筆極少的銀子,買下了這個院子。這些啟年小組的成員等若是范閑的眼睛與手臂,如今范閑要去揮動散於天下間那些親近自己的力量,就必須通過這些忠誠不二的眼睛與手臂,將自己的意志傳達出去。

  這便是他花了這麼多心思,費了這麼多精力,也要親自來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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