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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一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陣一陣喝彩此起彼伏,然後這些喝彩聲漸漸地小了起來,最後歸於沉默,所有觀刑的官員百姓們都閉上了嘴,用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看著受刑的那位老人。

  沒有慘嚎,沒有悲鳴,沒有求饒,沒有求死,沒有亂罵,秋雨中法場上那位被千刀萬剮的老人,只是一味地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卷七 第一百零一章 笑看英雄不等閒(三)

  數日之前,這片大陸上還殘留著最後的暑氣,第一場秋雨還沒有來得及落下來。只有晨與暮時,日頭黯淡下的風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壟之間穿蕩著,吹拂著。

  秋風漸起人憂愁,而那個時候的范閑,並沒有太多的憂愁情緒,他坐在長長的黑色車隊之中,隨著馬車的起伏而醞釀著睡意,這睡是假睡,他只是閉著眼睛,放開了自己的心神,任由體內那兩道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在上下兩個周天循環中暗自溫養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氣法門被運于上周天中,溫柔純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強大的霸道真氣,行於體內各處,強悍著他的身體,錘打著他的心意。

  四顧劍臨死時轉贈給他的那本小冊子的內容,也被范閑牢牢地記在了腦內,這一路向西歸京,他在繼續錘煉自身修為的同時,也嘗試著繼續按照那個小冊子上的玄妙所言,放開心神,去感悟四周虛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須有的元氣波動。或許是旅途勞累,或許是東海之畔本就聚著太多的天地靈氣鐘秀,所以這一路上,范閑並沒有得到太多的進展,然而那種調動神思,對外界發生敏感觸覺的速度卻是快了許多。

  無一日不冥思,無一刻不苦修,這大概便是范閑能夠擁有今天的實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陣風吹進了馬車的車簾,讓他微微眯起了眼,不知為何心尖顫抖了一絲,感到了一陣寒意,似乎覺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註定會影響到自己的事情將要發生。

  會是什麼事呢?他眯著眼睛看著外面的昏沉山野,緩緩沉散體內的真氣蘊集,將心神從四周收斂了回來。東夷城的事情基本上定了,父親離開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邊一片平靜,陳萍萍那個老跛子也應該踏上了歸鄉的路程,一切都依循著范閑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為什麼會有那種不祥的感覺?

  那雙清秀好看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離開東夷城之後,唯一讓范閑覺得有些奇怪的,就是東夷城這些屬國義軍的沿路狙擊,這些熱血的遺民們雖然懷著必死的心,前來刺殺慶國的權臣,但是范閑身周的防衛力量太強,加上大皇子還派出了一支千人隊作為護衛,連著數日的攻擊,只是讓那些義軍丟下屍首,拋下熱血便頹然而散。

  令范閑警惕的是,自己離開東夷城返京的路線十分隱秘,就算有人在東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這些狙擊的陣勢,也需要有極強大的情報系統作為支撐。

  他的心頭一動,得出了一個極為寒冷的判斷,監察院內部有人在向這些東夷城屬國的義軍通傳情報!而且這件事情是在自己擬定離開東夷城日期後,便開始了。

  看來……京都有些勢力想攔自己回京,更準確地說,那些勢力要的只是拖延范閑回京的速度。京都裡會發生什麼事?是什麼事情與自己有關,而對方堅決不讓自己在事情結束之前趕回京都?范閑的眼眸寒冷了起來,身子也寒冷了起來,下意識裡緊了緊套在身體外的薄氅。

  能夠讓監察院內部出現問題的人,只有兩個,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陳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人,也只有這兩個,不問而知,京都裡發生的事情,一定與皇帝老子和陳萍萍有關。

  范閑將目光從車窗外的景色裡收了回來,只沉默了片刻,便在強烈的憂慮促使下下定了決心,對車旁馬上的沐風兒吩咐道:「變陣,以鋒形開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燕京。」

  沐風兒心頭一驚,暗想若是強行一路衝殺回境,只怕要多死許多人,速度所帶來的弊端,便是損傷。他看了小范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詭異的味道,這才急著要趕回京都,不敢相詢,趕緊向長長的歸京隊伍,下發了全速前進的命令。

  馬蹄聲如雷,車聲如鐵,就這樣在東夷城通往慶國的大道上奔馳了起來。

  然而行不過半個時辰,整個隊伍便忽然放緩,前方響起示警的響箭。這些日子裡,護送小范大人的隊伍已經習慣了無處不在的偷襲與伏擊,所以並不如何震動,然而今天這示警的響箭有些怪異,只響了一聲便停了,緊接著便是從車隊前方向後不停高聲叫著:「安全!」

  監察院呼喊著安全的聲音極為短促快疾,因為他們害怕後面的同僚們會誤傷了前來傳信之人……那個傳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個車隊的防禦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安全!」當最後一聲的聲音在范閑的黑色馬車旁邊響起時,一個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閃電一般,斜斜裡飛掠到了馬車之旁,車隊延綿極長,而此人的輕身身法竟然與監察院部屬傳訊的速度差不多,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沐風兒身為啟年小組眼下在范閑身邊的親衛首領,警惕地握著刀柄,看著那個風塵僕僕,滿臉憔悴,剛剛落在馬車之旁的監察院官員。這個官員的臉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風兒不敢大意,然而當他看到了那個官員一直用右手高高舉著的腰牌,心頭大震,沒有攔阻此人上車的動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經破落到不像模樣的監察院官員,鑽進了范閑所在的馬車,直接跪了下去,嘶啞著聲音說道:「陳院長回京,生死不知!」

  ***

  當這名官員如閃電如輕風的身影出現在馬車之旁時,范閑的眼睛就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因為他看出了擁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員是誰,對方是自己已經思念數年,自己往年最親近的下屬。

  「老王頭……」看著這名官員進入車廂,范閑眼睛裡的亮色漸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後笑聲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王啟年所說出的那句話。

  范閑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結,變成了一團灼熱的冰,寒得可怕,熱得可怕,直接問道:「從何地回,何時?」

  王啟年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監察院雙翼之一的他,從達州城外不遠處向著東北方向斜插而來,許久不曾休息,完全憑仗著心頭那一口氣在支撐自己疲憊至極的身軀,此時終於見到了范閑,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但他知道,范閑此時問的那個問題,涉及到老院長何時能夠抵達京都,范閑還有多少時間,所以他很直接地說出了答案。

  范閑沉默地坐在椅上,閉目,然後睜開,已經在腦子裡算出陳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從這個地方趕回燕京,再趕回京都需要的時間。

  趕不上了嗎?范閑眼眸裡的那團寒火愈來愈盛,他看著跪在身前的王啟年,一言不發,先前久別重逢的那絲喜悅,卻被一股強大的怨氣所掩蓋。陳萍萍返鄉的護衛力量是范閑親手安排佈置,在監察院的看防下,怎麼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范閑此時根本想不到,在達州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陳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問皇帝陛下幾句話而已。

  時間急迫,如同山火已經燒到了眉毛,范閑冷著臉,對車窗邊的沐風兒說道:「全隊返回東夷,告訴大殿下,除非有我的親筆書信,永遠不要回來。」

  從知曉陳萍萍再返京都,到范閑發出第一聲命令,總共只花了片刻時間,范閑首要處理的便是這一大隊的問題,接著便是要防範此時在東夷城擁兵過萬的大皇子,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發佈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會負責執行,范閑不會再多說任何一個字,他從豪華黑色馬車的格板裡取出一袋清水綁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後長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氣。

  ***

  黑色的車廂忽然間解體,正前方沒有覆蓋鋼板的那片木壁轉瞬間被震成碎木,一個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閃電一般掠出了馬車,腳尖一點馬頭,整個人斜刺裡向著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氣中傳來一陣割裂般的響聲。

  范閑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他體內的霸道真氣被提升到了最頂峰的狀態,而剛剛悟得的些許法術,也幫助他的身體在空中變得更像一隻鳥兒,借著空氣的流動疾速向前,將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閃電,腳尖踏在監察院眾官員的頭頂,飄然而逝,轉瞬間便來到了隊伍的最前方,這大概便是范閑能夠發揮出來的終極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腳將大皇子派過來的那名將軍踹落馬下,搶過這匹隊伍裡最好的戰馬,緊接著手指自發間一抹,一枚乾淨的鋼針紮到了這匹戰馬的脖頸處,手指一彈取下戰馬的抹嘴,喂了一顆麻黃丸,黑騎的刺激馬力之術,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被他神乎其神地施展了出來。

  立于馬上的范閑悶聲一哼,駿馬如箭般迅疾駛出,脫離了大部隊,轉瞬間成為了官道上的一個小黑點,只用了些許時辰,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之間。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震驚于小公爺絕強修為的同時,也極為疑惑,究竟前方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小公爺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風兒得了范閑的命令,卻對這道命令十分不解,為何自己這些人又要再返東夷城?他下意識裡往車廂裡看了一眼,他此時已經猜到那名有著啟年小組最高等級腰牌的陌生官員是誰,王啟年大人在監察院裡也是個傳奇人物,沐風兒想從他的嘴裡知道到底京都方面發生了什麼大事,然而當他撥拉開木板時,發現……王啟年大人已經體力損耗到了極點,昏死在了廂板之中。

  由達州至此地,只用了兩日時辰,這已經不是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而王啟年做到了。

  沐風兒震驚微懼地看著這一幕,下意識裡抬頭向著小范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隱約猜到,這大概是一場接力的賽跑,或許,這是一場與死神進行的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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