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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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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建立國度內的郵路系統,對於經商民生大有好處,好,朕不惜國帑,用最短的時間建好了遍佈國境內的郵路。」 「她說宮裡的宦官可憐又可恨。」慶帝冷漠地看了一眼陳萍萍,「所以朕廢了向各王府國公府派遣太監的慣例,散了宮裡一半的閹貨,並且嚴行禁止宦官干政。」 「她說國家無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長駐江南,務求不讓朝廷干涉民間商事。」 「她說國家無農不穩,朕便大力興修水利,專設河運總督衙門修繕大江長堤。」 「她說要報紙,朕便辦報紙。」 「她說要花邊,我便繪花邊。」 皇帝越說越快,眼睛越來越亮,到最後竟似有些動情,看著陳萍萍大聲斥道:「她要什麼,朕便做什麼。你,或是你們憑什麼來指責朕!」 陳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異地笑了。他望著皇帝陛下輕聲說道:「這一段話說得很熟練,想必除了在澹州海畔,您經常在小樓裡,對著那張畫像自言自語,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的她,還是想驅除您內心的寒意呢?」 慶帝的面色微變,然而陳萍萍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號改兩下就是新政!改制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軍部,然後又改成樞密院就叫改制。陛下您還記得太學最早叫什麼嗎?您還記不記得有個衙門曾經叫教育院?同文閣?什麼是轉司所?什麼又是提運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陳萍萍尖銳的聲音就像是一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臉上,「改制不是改個名字就是改制,什麼狗屁新政!讓官員百姓都不知道衙門叫什麼就是新政?你這究竟是在欺騙天下人,還是在欺騙自己?」 「都察院風聞議事?最後怎麼卻成了信陽長公主手裡的一團爛泥?允他們議事無罪?慶曆五年秋天,左都禦史以降,那些穿著褚色官袍的御史大夫,因為范閑的緣故,慘被廷杖,這……又是誰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麼郵路系統!這純粹是個笑話,寄封信要一兩銀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誰能寄得起?除了養了驛站裡一大批官員的懶親戚之外,這個郵路有什麼用?」 「嚴禁太監干政?那洪四癢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刺客入宮,牽涉朝事國事,他一個統領太監卻有權主持調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來問陛下,姚太監出門,一大批兩三品的官員都要躬身讓路,這又算是什麼?」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干涉民間商事?」陳萍萍的聲音越來越尖厲,鄙夷說道:「明家裡怎麼有這麼多權貴的幹股?如果陛下您不干涉商事,范閑下江南是去做什麼去了?商人……現如今只不過是朝廷養著的一群肥羊罷了。」 「興修水利,保障農事?」陳萍萍笑得愈發的荒腔走板起來,「……呵呵,河運總督衙門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門,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術,知道這個衙門裡藏著半個天下的官員瓜葛,你不想動搖朝政,只好任由它腐壞下去,結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慶曆五六年交的冬天又凍死了多少人?就算是這兩年范閑夫妻二人拼命向裡面填銀子,可依然只能維持著。」 「還有那勞甚子報紙,花邊。」陳萍萍的眼角眯了起來,嘲諷地看著慶帝,「她所說的報紙是開啟民智的東西,卻不是內廷裡出的無用狗屎,上面不應該只登著我這條老黑狗的故事,而是應該有些別的內容,陛下您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來,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最後的那句話。 「你或許能說服范閑,能說服自己,這些年來,你為了當年澹州海畔,誠王府裡的事情,在努力做著什麼,在努力地彌補著什麼,實踐著什麼。」陳萍萍刻薄地望著皇帝陛下,「但你說服不了畫像中的她,只不過如今的她不會說話而已。但陛下你也說服不了我,很不湊巧的是,我現如今還能說話。」 皇帝沉默許久,蒼白的臉色配著他微微發抖的手指,可以想見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憤怒到了極恨,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朕這一生,其實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聽她說,朝廷百官需要一個獨立的衙門進行監督,所以朕不顧眾人反對,上書父皇,強行設立了監察院這個衙門。」 「朕更不應該聽她的,讓你這條怎麼也養不熟的老黑狗,這個渾身尿臊味的閹人,做了監察院的第一任院長。」慶帝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之中卻夾雜著無窮的寒意。 陳萍萍沉默許久之後,抬起頭,十分平靜說道:「就連監察院,我這條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數十年的監察院,只怕也不是她想看見的監察院。」 皇帝聽著這位老跛子幽幽說道:「監察院是監督百官的機構,卻不是如今畸形強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這個院子本身還是陛下你的院子。」 陳萍萍忽然難看地笑了起來,雙眼直視皇帝的那張臉:「還記得監察院門前那個石碑上寫的是什麼嗎?」 那是一段金光閃閃的大字,永遠閃耀在監察院陰森的方正建築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卻永遠沒有人會真的把這些字看得清清楚楚。監察院的官員都背得很清楚,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段話背後所隱藏的意思。 最關鍵的是,當年的那些人或許知道這段話的全文,然而不論是皇帝還是別的人,或許下意識裡都遺忘了這一點。整個天下,只有陳萍萍以及監察院最早的那些人們一直記得那段話。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這是葉輕眉留給監察院的話,然而這段話並沒有說完,後面還有兩句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就這樣地湮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 陳萍萍漠然地望著皇帝陛下,枯乾的雙唇微微顫動,一字一句說道:「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 「陛下,我的王。」陳萍萍的眼光裡帶著一抹灼熱,以及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執著。 「監察院……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用來監察你的啊。」 §卷七 第九十五章 陳萍萍的復仇 禦書房又安靜了下來。從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陽躍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烏雲遮住,淅淅瀝瀝的秋雨飄絮似的落了下來,在這樣一段時光之中,禦書房裡的聲音,就像是天氣一樣,時大時小,時而暴烈,時而像冰山一樣的安靜,此間的氣氛更是如此,一時緊張刻薄,一時沉默鐵血,一時憶往事而惘然,一時說舊事而寒冷。 慶國的皇帝陛下與陳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這二人之間的戰爭,也與一般的戰爭有太多形式上的差別。直到此時,陳萍萍只是言語,或許只是言語所代表的心意,在那裡舉著稻草刺著,紮著,盼望著能將對方赤裸而嬌嫩的心臟紮出血點,刺出新鮮的傷口來。 一抹並不健康的蒼白在慶帝的臉頰之下久久盤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蒙,不,應該說是十分空洞,微顯瘦削的臉頰,配上他此時的神色與眼神,顯得格外冷漠。 誰也不知道慶帝此時的心頭究竟有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在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你憑什麼來監察……朕?」 他冷漠地開口:「朕捨棄了世間的一切,所追尋的是什麼,你們何曾懂得?」 這是身為帝王,對於老黑狗的一種不屑。然而陳萍萍的雙手很自然地擱在黑色輪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著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對彼此的冷,彼此對彼此的不屑,就這樣彌漫在整個禦書房裡。 「陛下您再如何強大,慶國再如何強大,可你依然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慶國之強大,最終還是依靠於她的遺澤,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內庫源源不斷向朝廷輸送著賴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監察院幫助陛下控制著朝堂上的平衡,我大慶連年征戰,你如何能夠讓慶國支撐到現在?」 「你想證明,沒有她,你一樣能夠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還活著的時候更好。」陳萍萍緩緩抬起頭來,沙啞著聲音說道:「你想掀開她蓋在你頭頂上的那片天,然而實際上,你卻只是證明了,你必須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陳萍萍很平靜自然的話,刺中了皇帝心臟的最深處。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個雷雨夜,自己在後方不遠處的廣信宮裡,曾經親手掐著李雲睿的咽喉,對那位最美麗的妹妹說:「你怎麼也比不上葉輕眉。」 他的心頭微動,面色微微發白,薄而無情的雙唇抿得極緊,冷漠說道:「歷史終究是要由活人來寫,朕活著,她死了,這就已經足夠了。」 「所以說,陛下你何必還解釋什麼?你只需要承認自己的冷血、無情、虛偽、自卑……」陳萍萍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這樣就足夠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開口說道:「還是說在你的心中,只允許自己把她想像成這樣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個廢物,恐怕還包括安之在內,你們所有人都認為朕冷酷無情,卻放肆地憑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繪了太多的金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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