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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六


  許久之後他才平息了下來,歎息著說道:「再說說我吧,當時既然你已經決定向太平別院動手,當然不會允許我還留在京都,所以整個北方的防線忽然告急,不時有風聲傳來,北方那個國度即將全力南攻,我身為監察院院長,首謀軍事,陛下您又忙於西征之事,我只好代聖駕北狩,親身前去擦探情況。」

  「如今想來,能讓整個軍方系統都配合此次演出,甚至還能調動異國的力量,除了陛下您的意旨之外,有誰能夠做到?」陳萍萍的眼睛眯了起來,說道:「然而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能讓當年那個初初新立的北齊朝廷配合陛下的心意,莫非您與苦荷那個死光頭暗中有勾結?」

  「當然,苦荷已經死了,我也沒處去問人去。」陳萍萍搖了搖頭。

  「朕沒有找苦荷。」陳萍萍的指控到了此時,慶帝終於冷漠地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朕不需要找任何人,也沒有找任何人。」

  陳萍萍用一種憐惘而不屑的目光看著他,說道:「最後說到五竹,他是最不可能離開她身邊的人,而他當時卻偏偏離開了京都,毫無疑問,這是我這些年來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要五竹在她身邊,這個天下無論是誰,只怕都很難把她殺死。」

  慶帝的眉梢微微跳動一下,卻依舊保持著沉默。

  「陛下,我對您一直有猜忌,我甚至對范建也一直在猜忌,我始終不知道,當初的這幾個夥伴裡,究竟是誰做的這件事情。」陳萍萍的唇角耷拉著,緩聲說道:「然而直到很多年以後,五竹告訴我,他在范府外面的小巷子裡,遇到了一個人,他殺了那個人,而且自己也受了重傷,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上能夠傷到五竹的人太少,除了四位大宗師之外。」陳萍萍平靜地說道:「所以我判定,神廟又有使者來到了人間。」

  「既然神廟中人能夠在那個時刻來,那麼二十二年前,他們也能來人。你我都清楚,只有神廟來人,才能讓五竹如此警惕,甚至會離開她的身邊,務求要讓神廟來人不靠近她。」

  「神廟來人在范府外面攤上的那次刺殺,針對的是范閑,傷害的卻是五竹,那是因為陛下您一直想知道五竹究竟在哪裡。」陳萍萍說道:「而第一次神廟來人的出現,針對的是她,調走的卻依然是五竹。」

  「五竹似乎就是一面牆,一面只有神廟才能撼動以及調動的牆。」陳萍萍忽然笑了起來,說道:「雖然只有兩次,但兩次都太巧了,都出現在陛下您有動機的時節。」

  「陛下,我知道你一直忌憚老五。」陳萍萍的眼瞳顯得淡漠起來,靜靜地望著慶帝說道:「從范閑入京之後,你就一直想知道五竹的真實下落。好在……范閑他一直連我都瞞著,所以陛下您自然也不知道。」

  「你為什麼這麼忌憚老五?」陳萍萍的唇角微翹,嘲諷笑了起來,「你怕老五知道當年的事情,拿著那把鐵釺就殺到皇宮裡來殺你?你身為九五至尊,難道還是依然有害怕的人?」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來,搖頭說道:「不,只是像老五這樣的人,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自何處來便歸何處去。你或許還不知道,當初安之在澹州的時候,朕就請流雲世叔去看過老五一次,只要老五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對朕,便沒有任何威脅。」

  「這是你一貫以來的看法,像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陳萍萍冷漠說道:「所以我很好奇,那為什麼你還活著,不去自殺算了?」

  這句話很惡毒,然而皇帝的面色沒有絲毫顫動,或許那種情緒正在他的內心醞釀,然而此時卻依然沒有爆發出來。

  陳萍萍沒有絲毫怯色,依舊冷漠說道:「當年你調走了我們所有的人,又挑得皇后那個蠢貨發瘋,再讓秦業在一旁注視操控,太平別院的血案就此發生,這看上去雖然簡單,但實際上卻是無比困難,當中的環節只要一處出問題,她……或許依舊不會死。」

  「一個簡單而強大到沒有缺點的謀劃,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陛下你才能夠營織出來。」

  陳萍萍輕輕地撫摸著輪椅光滑的扶手,歎息說道:「尤其是關於神廟來人的事情,我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想明白是為什麼,為什麼神廟會按照你的計劃行事。」

  「或許是因為你們的目的本來都是一樣的,都想讓她這個傲立於世的角色,悄無聲息地被抹掉。」陳萍萍微諷看著慶帝。

  慶帝沉默許久,沒有反駁這個推論,只是溫和笑著說道:「你這老狗,一生都在想著如何害人,要想清楚這些事情,並不是什麼難事,朕只是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對此事一直念念不忘。」

  「然而。」他加重語氣說道:「朕……沒有殺她。」

  「是的,你沒有殺她。」陳萍萍笑了起來,笑得極為怪異,「我們偉大的皇帝陛下,當然不會親自動手,殺死對慶國有再造之恩的那個女子,你當然不會殺死幫助老李家坐上龍椅的大恩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心中最愛慕的女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兒子的親生母親。」

  「血是很難洗清的,你當然不會讓血流到自己的手上。」陳萍萍的眉頭皺得極緊,聲音從胸膛深處逼了出來,寒意逼人,「你的雙手依然潔白,你永遠是無比的光明正確,手上有血的只是龍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們……」

  「我們替她報仇,掃蕩乾淨了慶國內所有的頑固王公貴族,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血?那個夜裡,皇后和太后所有的親族被殺光,你是不是笑得很快意?」陳萍萍幽幽問道:「所有的光耀灌注入你的身體,所有的黑暗與無恥歸於你的臣下和親人,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你當然沒有殺她。」陳萍萍抿著唇,一面輕聲咳著,一面緩緩說道:「因為你從來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尤其是老秦家死後,世上再沒有任何人知道當年黑暗中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有證據,說是陛下你親手操控了太平別院血案。」

  「然而……」這位坐在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微諷地搖著頭,「你永遠說服不了你自己,也說服不了奴才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二十二年前,你親手殺死了她,殺死了一個偉大的……不,就是一個剛剛替你生了兒子,處在人生最虛弱時刻的孤獨的女子。」

  「人世間最卑劣與無恥的事情,莫過於此。」陳萍萍說完了最後這句話,整個人的身體都顯得疲憊了起來,靠坐在黑色的輪椅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皇帝也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一直平靜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他沉默許久之後輕聲說道:「不錯,是朕殺了她。」

  旋即,他睜開了雙眼,眼眸裡一片平靜與肅然,說道:「那又如何?」

  §卷七 第九十四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

  那又如何,只是四個字,然而從這位君王薄而無情的雙唇裡吐露出來後,卻像是給整間禦書房加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冰霜氣息,無限無盡無度的寒冷就這樣無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紅木矮幾,青色室內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見的白霜,正在這些物事上面蔓延著,然後一直蔓延出去,將整座冷沁沁的皇宮都籠罩了起來,讓冷變成了凍,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襲向東方遙遠天邊的那幾團灰灰烏雲。

  雲朵就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受此寒意一激,身體整個齊整縮小了起來,打著寒栗,顏色漸深,不得已地擠出了一些萬里雲霧間深深藏著的濕意。

  濕意凝為水,凝為雨,緩緩自天上飄落。灰沉沉的京都,皇宮,所有已經醒來的人眯著眼向著天上那朵雲望去,這才知道,初秋的第一場雨終於落了下來,天氣馬上就要轉冷了。

  ***

  然而慶帝身上的寒意並不是欺天壓地,沒有絲毫縫隙的一塊,薄薄雙唇的顏色並不怎麼好看,心意當中依然留下了一抹餘地。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位自己服侍了數十年的主子,靜靜等著對方的下一句話。

  若慶帝對於當年的事情從來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那麼一絲隱痛,絕情絕性若真到了極致,那麼他便是世上最沒有缺點的那個人。無論是誰站在這位君王的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臣服之意,敗退之意,而不會像陳萍萍這樣冷漠地看著他。

  陳萍萍的眼角耷拉著,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說出那四個字來?雖然是最寒冷的四個字,卻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陳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葉輕眉,所以他這才真正地憤怒。

  「葉輕眉對於陛下您來說,依然不可能是一位路人啊……」陳萍萍幽幽歎息著,雙眼掠過皇帝陛下的肩頭,望向禦書房後的那方牆,直似要將這堵牆望穿,一直望到某張畫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傷痛,很複雜。他沉默了很久之後說道:「朕不想提過去的事情。」

  「為什麼不提呢?」陳萍萍眯著眼睛看著他,「是覺得她太過光彩奪目,以至於完全壓過了陛下你的驕傲,所以你一直從心裡就覺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一笑,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說道:「小葉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抛頭露面的人。」

  「原來您也知道。」陳萍萍嘎聲笑了起來,尖沙的聲音裡挾著一絲漸漸濃起來的怨毒,「你究竟有什麼容不得的?」

  「朕容不得,還是這個天下容不得?」皇帝緩緩抬起頭,直視著陳萍萍的雙眼,十分冷漠肅然,「或許你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冷漠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顯慶帝根本不想談論任何有關當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對著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夥伴,哪怕是在這樣的局面下,他依然強悍地保有著自己心裡的那塊冥土,不願意去觸碰。

  然而陳萍萍今日歸京赴死,為的便是要撕開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看似強大到無可抵抗的男人心中那塊隔絕千里萬年的紗,露出對方心裡可能存在的那抹傷口,如此方能讓對方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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