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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三


  慶軍來了。

  ***

  黑壓壓的騎兵,就這樣緩緩地靠近了東夷城。他們代表著慶國強大的軍力,代表了慶國皇帝陛下不可阻逆的強大意志,代表著征服。

  慶國派駐東夷城的慶軍共計萬人,由五路邊軍在一個月內抽調而成,倉促成軍,卻絲毫不顯亂象,因為這些即將代表慶國長駐東夷城四野的慶軍,全部是當年西征軍的老卒,在大皇子的統領下,戰力驚人。

  范閑眯著眼睛,看著越來越近,氣勢逼人的慶軍,微嘲一笑,理了理身上衣衫,緩步迎了上去。在這一刻,他不禁想到,在奏章裡與皇帝陛下打的那些嘴仗。四顧劍臨終的交代,讓自己花了多少嘴舌,才說服了皇帝老子,當然皇帝陛下也清楚,如果要讓東夷城的民眾甘心接受,大皇子和范閑確實是兩個不錯的選擇。

  黑騎的人數太少,所以只有選擇了大皇子的西征軍,但范閑絕對相信,這批駐軍當中,真正屬於西征軍的將領不占多數,而大皇子只是來東夷城亮了相,終究也還是要回去的,皇帝陛下不可能允許自己的大兒子常駐東夷。

  想到那位遠在京都,卻遙控東夷之事的皇帝陛下,范閑的心情複雜了起來。

  出乎范閑的意料,皇帝陛下並未因為他未請聖旨便接手了劍廬而動怒,反而似乎知道范閑在擔心什麼,用加急文書給他發來了一個御批,御批裡就和當年那個盒子裡寫的一樣,仍然只有兩個字。

  「安之。」

  慶帝是在安撫范閑的心,范閑一思及此便不禁有些惘然,皇帝老子對自己的信任真的是讓自己有些感動了。問題在於,他知道皇帝老子一旦翻臉,會是怎樣的冷酷無情,他的心頭便是連感動也不敢感動了。

  風塵漸起,未僕,成龍,由官道直卷大城,慶國騎兵的速度漸漸加快。范閑不由眯起了眼睛,掩住了口鼻,不知道這種壓懾之勢是誰下的命令,不知道會不會令東夷城的人生出抵觸情緒。

  他凝重地回頭望去,卻發現出乎自己的意料,除了劍廬那些強者們的臉上帶著一抹隱怒之外,其餘城主府的官員以及前來見禮的諸侯國王公們,卻是面現懼意,臉色蒼白,似乎根本生不出任何反抗之意。

  萬名騎兵踏塵而至,聲勢驚人,竟是生生嚇得東夷城大部分人就此斷了反抗之心。

  看著這一幕,范閑忍不住在心中歎息了一聲,東夷城的血性確實太少了些,大皇子這一手雖然有失粗暴無禮,卻是正中對方的要害,不知道是不是皇帝陛下在行前有交待。

  不過東夷城血性少,對於范閑來說,卻是一件好事,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北齊人會像東夷人這樣不戰而降。能少流一部分的血,都是好的。

  馬蹄如雷,片刻間來到東夷城郊。萬名騎兵身著深色輕甲,在陽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震起的煙塵漸漸落下,露出這些慶軍的真容。密密麻麻的騎兵,就這樣圍在了東夷城外。

  安靜,一片安靜,甚至是那些扭動著頭顱的戰馬,似乎都被慶軍的軍紀所震懾著,不敢刨蹄,不敢噴息。

  一萬雙冷酷的目光,注視著東夷城前來迎接的人們。

  東夷城的官員權貴巨商們心驚膽顫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慶軍嚴明的紀律,肅殺的氣焰,精良的裝備,和那股由內而外透出來的自信與霸道,所有人不禁在想,若劍聖大人離去前,沒有降下折臂降慶的遺旨,這些慶軍對東夷城發起進攻,不知道東夷城能夠抵擋幾天,還是……幾分鐘?

  嗒嗒嗒嗒,一陣寂寥的馬蹄聲打破了城門前的寧靜,慶軍騎兵前隊一分,從其中行出他們的主帥,以及主帥身邊繁複到了極點,華美到了極點的儀仗。

  慶國的天子儀仗,隨著慶國的軍隊,來到了東夷城外。

  主帥大殿下就在天子儀仗之旁,他身上穿著一件銀色的輕甲,腰著佩劍,長槍在側,身後系著一件血紅色的披風,在黃塵海風裡獵獵作響。

  大皇子輕牽馬韁,拱衛著天子儀仗來到眾人之前,平靜而眼神複雜地看著東夷城城門處的所有人。

  一陣無聲的沉默。

  雲之瀾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掙扎了許久,眼簾處漸漸濕了起來,然後緩緩地向著那匹戰馬旁的天子儀仗跪了下去。

  東夷城的城主跪了,所有的官員也緊跟著跪了下去,諸侯國的王公們也跪了下去,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向南慶的軍隊,向南慶的天子,表示了自己的臣服。

  劍廬的弟子們沒有跪,雖然他們知道這是師尊大人臨終前所做的無奈決定,雖然他們知道大師兄已破廬而出,為了東夷城的子民,只有跪倒在這些慶國軍隊的面前,可是他們不是東夷城的官員,他們是自由身,更準確地說,他們是江湖人。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行事準則,他們沒有什麼羈絆,所以他們盯著那些氣勢悚人,漫山漫野漫官道的慶國騎兵,眼中沒有一絲畏怯,反而是生出無窮的憤怒與戰意。

  天下一大半的九品強者都在這裡,他們不怕什麼。

  大皇子坐在馬上,冷漠地看了這些倔強而不肯低身的劍廬弟子一眼,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從斜方傳來一道熟悉、清亮,卻有些疲憊,有些淡然的聲音。

  「劍廬弟子聽令。」范閑微閉雙眼,說道:「回城助城主府維持治安去。」

  這個理由很荒謬,范閑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本來就不應該讓劍廬的弟子們來此,這些人都是高手之中的高手,個個都是傲骨難伏之人,尤其像李伯華、十三郎這些厲害角色,要不就是天下第一錢莊的掌門人,要不就是最有可能晉入大宗師的強者,怎麼可能在一國之威權下低頭。

  東夷城的血性確實不多,若有十分,至少有九分是留在了劍廬弟子的心中。

  聽到門主發話,劍廬弟子們不敢抗命,心中知道小范大人是在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僵持片刻後,李伯華終究老成持重一些,沉默許久後,長歎息一聲,兩行熱淚無聲流下,帶著師弟們黯然地往城內行去,讓開了進城的道路。

  王十三郎沒有隨之離開,也沒有下跪,他只是冷漠地站在范閑的身旁,看著慶國來勢洶洶的騎兵,就像眼中根本沒有任何人一樣。

  大皇子眼帶深意地看了范閑一眼,然後身旁的戴公公展開了手中的聖旨,對著跪在儀仗之前的東夷城官商們輕聲念了起來。

  「朕聞知先生已去,心慟難安,又聞先生高義,以黎民為重,心生敬意……」

  范閑在官道一側,靜靜地聽著這一道最重要的聖旨,發現這道聖旨並不像往年一般,盡是制式模樣,卻著實是皇帝陛下的口氣,而且話語裡的心慟、敬意並無虛假。至於東夷城的人,會怎麼看待陰殺四顧劍的慶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道聖旨很長,敘說了慶帝對於東夷城子民們的問候,以及關於一統天下對於黎民百姓的重要性,字字誠懇。

  最後皇帝陛下認可了雲之瀾東夷城城主的任命,令其擇時入京,接受冊封。

  跪在最前方的雲之瀾聽著這道旨意,並不怎麼意外,自己這個城主雖然是談判得來的位置,但要當下去,必須要經過慶帝的親自冊封。

  他有些黯然地起身,雙手接過聖旨,再行一禮。

  一應儀式還在繼續。這是無比繁複而無比重要的儀式,一個關於征服與被征服的儀式。

  大皇子下馬,走近了范閑,看了他半晌後說道:「先前做得不好。」

  范閑知道這位親近的兄長,指的是自己讓劍廬弟子離開的事情,沉默片刻後應道:「我已經很累了,不知道還應該怎樣做。」

  「但劍廬弟子們的態度還是要表現一下。」大皇子溫和地望著他,安靜了一會兒,極為嚴肅地說道:「不過,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我想,整個天下,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誰能比你做得更好。」

  范閑微微一笑,沒有接過這個話頭,只是說道:「劍廬弟子的態度,會展現給陛下看到的。」

  他低著頭,對身旁的王十三郎說道:「十三郎,你負責安置大軍進駐儀式。」

  一直沉默的王十三郎霍然抬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范閑,意思很簡單——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一個簡單的人。」范閑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從你身上我學會了一點,如果你簡單,這個世界就對你簡單。」

  在大皇子微微疑惑的目光裡,范閑拍了拍王十三郎,說道:「我想你也希望這件事情能簡單一些。」

  ***

  劍廬十三徒王羲站在那隊騎兵面前,不由想起,很多年前桑文姑娘帶著他去挑選姑娘的那個明朗的下午,一樣的無奈,一樣的頭痛。

  他這才知道,從那個下午開始,范閑就已經決定將自己的人生與他的人生捆在一起。關於這一點,簡單的王十三郎想了想後,就簡單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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