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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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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靠近了海邊,葉流雲靜靜地站在船首,眼光穿越了海畔的青樹山丘,投向了遠方,大概就在那個方向的遠方,四顧劍正在山丘上,淒慘而冷漠地看著海邊。 范閑站在風雨之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沉默一言不發的葉流雲,薄唇微啟,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水聲漸起,費介從船尾跳了下來,在淺淺的海水裡向著岸上走了過來。范閑趕緊上前,將老師扶上了岸。師徒二人對視一眼,眼神各自溫和欣慰。 范閑沒有說京都裡的問題,十家村的問題,陳萍萍的問題,因為他知道費介老師出洋遠遊是他一生的心願,這位用毒的大宗師性喜自由,當年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只怕他早就離開慶國這片大陸,陳萍萍既然把他騙走了,范閑自然也要接著騙下去。 「這兩年我們在南洋的島上逛了逛。」費介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笑著說道:「本來今年就決定啟航,遠行去西洋那邊逛逛。」 「西洋很遠。」范閑看了一眼木然站在船首的葉流雲,沒有理會這位大宗師,牽著老師的手走遠了一些,擔憂說道:「以您的脾氣,只怕要往西洋大陸的深處走,這一來一回得要多少年?」 費介笑著看著他,說道:「以我和葉大師的年齡,此一去,只怕是回不來了。」 范閑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本來他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先生,沒料著今天見著一面,卻又是永別。暗自黯然一陣後,他強顏指著海中笑道:「有這樣一艘大船,便是天下也去得。」 費介回首望去,看著水霧之後那影影綽綽的巨船,嘎聲笑道:「買了很多洋僕,還有些洋妞兒,生的和咱們這些女子大不一樣,你要瞧著了,一定喜歡。」 「我可是和瑪索索呆過一段時間的。」范閑笑著應道:「怎麼今天來這兒了?」 費介先生先前就想說這個問題,他回頭看著站在小船之首,沒有登陸的葉流雲,沉默片刻後說道:「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知道四顧劍要死了,所以想來送他一程。」 「嗯……」范閑微微低頭,餘光瞥了一眼船首雨中如雕像一般的葉流雲,用一種複雜的情緒輕笑說道:「四顧劍不是被他和陛下打死的?」 費介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范閑也止住了這個話題,看著葉流雲的身姿,也隨著先生搖了搖頭。 *** 葉流雲沉默地站在小船前首,沉默地看著東夷城的方向,此時他頭頂的笠帽似乎失去了效果,任由風雨擊打在他的身上,再滑落船中,一片濕意。 許久之後,這位大宗師忽然低頭沉思片刻,然後向范閑招了招手。 范閑微驚,表情卻是沒有一絲變化,鎮定地走了過去,站到了齊膝的海水之中,看著相隔不足五步的小舟,恭敬請安。 「我要走了。」葉流雲溫和地看著范閑,說道:「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我?」 在天下四大宗師之中,范閑從來沒有見過苦荷,只是從海棠的身上,從北齊事後的佈置中,從肖恩的回憶中,知曉這位北齊國師的厲害。對於四顧劍,則是親身體驗過對方驚天的劍意,清楚知曉對方的戰力。對於皇帝陛下,范閑則是從骨子裡知曉對方的無比強大。 唯有葉流雲,范閑少年時便見過對方,在江南也見過對方,那一劍傾人樓的驚豔,令他第一次對於大宗師的境界,有了一個完整的認識。 而且葉流雲和其他三位大宗師也有本質上的區別,他似一朵閑雲,終其一生都在大陸上飄流著,暫寓,再離,就像是沒有線牽著的光點,瀟灑無比。 正因為這點,范閑以往對於葉流雲最為欣賞,最為敬佩,然而先是君山會,後是大東山,范閑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存在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若有,也只能是五竹叔,而不是此時小船之上的這位大宗師。 范閑知道葉流雲此時開口是為什麼,他沉默片刻後,沒有請教任何武學上的疑問,而是直接開口問道:「您為何而來?」 雨中的葉流雲微微仰臉,整張古奇的面容從笠帽下顯現了出來,似乎沒有想到范閑會在這樣珍貴的機會裡,問出了這樣一個令他意外的問題。 只是沉默了片刻,葉流雲說道:「我為送別而來。」 「為什麼要走?」范閑再問。 「因為我喜歡。」葉流雲微笑應道。 「那當初為什麼要出手。」范閑最後問道。 「因為……我是一個慶人。」葉流雲認真回答道。 范閑思考許久這個問題,慶人,自己也是慶人,在這個世界上,歸屬就真的能決定一切行為的動機,甚至連大宗師也不例外。 范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道:「沒有什麼別的問題了,只是好奇,您將來還會回來嗎?」 「誰能知道將來的事呢?」 范閑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以葉流雲和費介先生的境界,雖說是遙遠神秘的西洋大陸,只怕也沒有什麼能留住他們,傷害他們的力量。 范閑沒有問題要問,葉流雲卻似乎還有什麼話說,他望著范閑,溫和笑著說道:「自大魏以後,天下紛亂,征戰四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我助你父掃除了最後的障礙,以後的事情,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去做了。」 是的,葉流雲以宗師之尊,隱忍二十年,暗中配合皇帝陛下的計劃,一舉掃除了慶國內部所有的隱患,清除了一統天下最大的兩個障礙。 苦荷以及四顧劍。 葉流雲再留在這片大陸,也沒有什麼意義了,所以他才會在離開之前,再來看一眼,然後對范閑說這句話。 在這位大宗師看來,范閑毫無疑問是將來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強者,不僅僅是武道修為,還包括他的機心能力以及平日裡對平凡百姓所投注的關注,所以葉流雲才會寄語於他。 然而葉流雲並不知道范閑的心,大宗師要看穿一個人的心,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說完這句話後,葉流雲便不再與范閑說話,只是依舊站在船首,看著那邊的山頭,和那個遙遠山頭上將死的人,或許是友人。 范閑低頭沉默片刻,然後走回岸上,與費介先生低聲說了起來。馬上便要告別,他與老師有很多話想說,哪怕只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童年回憶。再要回憶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 范閑從懷中取出苦荷留給自己的小冊子,遞給了費介先生,說道:「苦荷留下來的東西,應該和法術有關,您在西洋那邊找人問問,直接把音讀出來,應該那些人能夠聽懂,大概是和意大利、羅馬什麼有關的地方。」 看見他鄭重其事,加上又說是苦荷留下來的遺物,費介先生皺了皺眉頭,接了過來,放進懷中,沙聲說道:「放心,沒有人能從我的手裡把這東西搶走。」 范閑眼尖,早就看出了先生在這本小冊子上做了什麼手腳,笑道:「如果那些小偷不怕死的話。」 「既然是苦荷留給你的東西,想來一定有些用處,為什麼不自己留著?」 「我昨天夜裡就背下來了。」范閑指著自己的腦袋,笑著提醒老師,自己打幼年起便擁有的怪異記憶力。 費介笑了起來,想起很多年前在澹州教這個小怪物時的每日每夜。 東海之畔的風雨漸漸小了起來,范閑與費介同時感應到了什麼,不再閑敘,回頭望向在海畔隨波浪溫柔起伏的那只小舟,看著舟首的葉流雲。 葉流雲臉上的笑容愈來愈溫和,愈來愈解脫,就像看透了某件事物一般,大有灑然之意。 一個浪打來,小舟微震,葉流雲借勢低身,向著東夷城方向某處小山、某處草廬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范閑心頭一沉,知道那個人去了。 費介沉默地看著這一幕,說道:「我要走了。」 *** 草廬裡那只長腿蚊子,終於煎熬不過時光的折磨,眼看著天氣便要大熱,正是生命最喜悅的時節,它卻在牆角再也站不住,絕望地盯著那床厚厚的被子,以及被中空無一人的空間,頹然從牆上摔落下來,掉落地面,被從門縫裡漏進來的風一吹,不知去了何處。 草廬之後的小山上,那個瘦弱的身影已經躺倒在徒弟們的懷中,再也沒有任何生息。 海畔的小舟緩緩離開,向著水霧裡的那艘大船駛去。范閑站在沙灘上深深鞠躬,以為送別。 直到最後,葉流雲依然沒有棄舟登岸,或許這位大宗師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界限,他這一生都不想再登上這一片充滿了殺戮與無奈的土地,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登上這片土地,是不是還願意再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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