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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二


  四顧劍閉著雙眼,開口說道:「看來這次回慶,你終於知道了一些什麼,決定了一些什麼。」

  范閑並不意外這位大宗師能夠從自己的言談情緒中,判斷出這些藏在自己心底的情緒,畢竟對方不是真的白癡,微笑著說道:「沒有下雨,也得把傘帶著,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五竹呢?」四顧劍一下就點出了問題的實質。

  范閑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轉而問道:「您對神廟有什麼認識?」

  此話一出,四顧劍對五竹的下落便了然於心,臉上浮現出難得的安寧笑容,說道:「神廟?不過是個死物罷了,你不要太過擔心……就算你皇帝老子修的功法是廟裡傳出來的,那又如何?神廟總不會親自出手幫他。」

  這一點范閑倒是不怎麼確信,畢竟在很多年前,似乎神廟聆聽到了慶帝的祈禱之聲,派出了某位使者,將五竹叔調離了京都。而如今五竹叔遠赴神廟,究竟最後會搏來怎樣的結局,似乎對於這天下間的大勢,有著最根本及深遠的影響。

  四顧劍閉著雙眼,似乎也能感覺到范閑內心深處濃濃的憂慮與淺淺的恐懼,沉默半晌後說道:「神廟……其實也只是一座廟而已,又不是真的神祇。」

  范閑心頭一動,追問道:「您去過神廟?」

  「我又不是苦荷和肖恩那種變態,我怎麼會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四顧劍的眉頭皺了起來,明顯心裡的想法與這句話的語氣不相搭,「再說……我也不知道神廟在哪兒。」

  「不過。」他繼續說道:「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神廟真的來了人,要消除你母親留在世上的痕跡,那麼內庫應該早就不見了,你也應該死了。」

  范閑默然,心想這個判斷倒是正確的。

  「當然,我們也可以判斷廟裡確實往人間派來了使者。」四顧劍忽然睜開了雙眼,眼眸一片平靜,「但你不要忘記,五竹這根木頭也是廟裡的使者之一,他既然能護住你母親和你的平安,這只能說明,廟裡來的使者,並不如你想像的那般強大。」

  范閑挑了挑眉頭,然後想到了五竹叔在很多年前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家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難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神廟已經敗落,並沒有什麼足以影響世間的能力?那五竹叔為什麼還要回去?當然,如果這一切真如他所猜測,范閑會樂於接受這種局面,畢竟面對著一位如高山般的皇帝老子,已經讓他壓力難荷,再加上一個神不可測的天外廟宇,真會把他的信心損害到最低點去。

  ***

  「嗯……你當年曾經送肖恩回北齊,你母親和五竹又都是從神廟裡出來的人,難道你不想回神廟看看,那個裝神弄鬼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模樣?」四顧劍睜著雙眼,定定地看著范閑,似乎是要看出他的真實想法,又像是一種誘惑。

  范閑聽著這話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回望著他說道:「如果有機會,我還是願意去看看,但是那是要在生命能夠得到保障的基礎上。倒是您……這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你是很好奇?」

  四顧劍身為人類的絕頂力量,與五竹也是熟人,隱隱知曉神廟的力量層級到底是在哪裡,所以對於那座虛無飄渺的神廟,並不像世間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著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敬畏與膜拜之意。

  他是大宗師,實力之堅強,足以與那座神廟裡的角色分庭抗禮,所以談論神廟時,語氣並不如何恭敬,反而有一股特意透露出來的淡漠和不屑。

  只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宗師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位將死的大宗師,對於世間的一切都看淡,唯有對於那座廟宇,依舊保持著好奇與窺探的欲望。

  畢竟這個世上,只有肖恩和苦荷去過神廟,而且這兩位老人已經死了。或許葉輕眉和五竹來自神廟,可是葉輕眉也已經死了,五竹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外神廟的秘密,依然是這個世間最大的秘密。四顧劍看著范閑,目光平靜之中隱著一絲異樣的神采,他知道,如今唯一能夠知道神廟所在的人,應該就是面前這個年輕人。

  「我是從肖恩嘴裡知道的,五竹叔記性一直不好,想必你也知道。」范閑輕聲說道:「神廟在極北方,穿過北齊天關之後,在雪原凍土上還要連行數月,直至一終日黑夜之所在,若運氣好,便能看見一座宏偉肅穆的黑青色建築,那……就是神廟。」

  四顧劍沉默了起來。在死亡到來之前,終於知道了神廟在哪裡,他似乎得償所願,應該平靜才是,然而厚厚棉被下的那個瘦小身軀,卻明顯散發著一股淡淡惆悵的氣息。

  「原來在極北之地,終日不見陽光,難道是陰間冥土?」四顧劍的眼眸如古井一般,緩緩蕩著蒼老的細紋,歎息說道:「果然不是世間一屬,心嚮往之,心嚮往之。」

  「嗯……」范閑眯著眼睛,看著棉被下那張枯瘦的面容,忽然發現那張面容上漸漸綻放出某種光彩來,難道是知曉了神廟的所在,令這位垂死的大宗師,忽然爆發了某種執念?

  范閑沒有解釋什麼是極晝,什麼是極夜,這些並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概念,沒有必要說出來讓人頭痛。既然四顧劍願意認為神廟不是世間一屬,或許這樣的認知,會讓這位大宗師保有著對這個世界的概念。

  「……心嚮往之。」四顧劍讚歎說道:「當年本想,若大東山之事能順利了結,我便要遠赴天涯海角,去找神廟。」

  「每個人對於未知的事物,都是有好奇心的。」范閑很能理解這種情緒。

  四顧劍的眼簾微眯,如一柄寒劍般直刺屋頂,沙聲說道:「我就是想看看,憑我手中這把劍,能不能把那個破廟給拆了。」

  拆廟!

  范閑一怔之後,心中生起無數複雜的情緒,他本以為四顧劍只是如當年的苦荷肖恩一般,願意去那個天外之廟,滿足每個生命本源裡就有的探知未知欲望,沒有想到這位大宗師,竟然想的是去挑戰神廟!

  一劍負於身後,漫步行于雪原,遇青山,入厚門,劍指虛無飄渺之廟,斬盡雲端之人。

  這是何等樣的豪氣壯烈。如果當年大東山之事,真如苦荷與四顧劍設計一般,天下三方大定,四顧劍在這世間也會厭乏,只怕真的會走上挑戰天道一途,而天道在這個世界的代名詞,自然就是神廟。

  想到那幅場景,沉穩如范閑,也不禁有些微微動容,只是他知道,這一切已經隨著皇帝老子在大東山上的王道一拳而結束,終四顧劍一生,只怕也到不了神廟,更無法劍指神廟。

  這確實是一種遺憾。

  「你會去神廟嗎?」四顧劍忽然盯著范閑的眼睛問道。

  「我對神廟沒有什麼認識,自然也沒有什麼大的惡感。」范閑前世不知看過多少宗教的無恥模樣,相較之下,慶國這個世界的神廟,遠在九天之外,極少干涉世事,這種風格讓范閑比較認同,而且因之神秘莫測,范閑也確實生不出太多的抵觸情緒。

  「神廟不幹世事?」四顧劍微笑說道:「那你母親是怎麼出來的?這天下怎麼改變的?為什麼慶帝會是現在的慶帝?也許那些高高在上的廟中人,真的只是冷眼旁觀這一切,但我們生長在這片大陸上,憑什麼讓他們看著我們生活?」

  「這種感覺很不好。」

  「這讓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大青樹下,看著那些螞蟻搬家,看著那些螞蟻打架。」四顧劍冷漠說道:「但我不是螞蟻,我不喜歡被人看。」

  范閑沉默許久後說道:「如果將來有一天,我會去神廟的話,我會背著你的骨灰去。」

  四顧劍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小子說的話,向來沒有幾句是真的。」

  范閑忽然發現這位大宗師說話的語氣像個小孩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又不是您這種天下殺神,我沒有屠神的勇氣和實力,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當然不想去神廟自取滅亡。」

  略頓了頓,范閑撓頭說道:「當然,誰知道將來的事兒呢?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把您的骨灰撒到神廟的石階上,去硌硌那些神仙的腳丫子,也算是了了你的心願。」

  四顧劍說道:「那過些天燒的時候,可不能把火生得太旺,我身上的骨頭本來就不多,如果都燒成粉末了,那還硌個屁,你得留些大骨節才是。」

  范閑應道:「這倒確實是要注意的地方。」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便在這恐懼之中,四顧劍與范閑卻笑著談論著後事,遺骨,火之大小,歸於何處,氣氛輕鬆,然而范閑卻禁不住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涼之意來。

  暮日已沉下大半,海風弄城而過,清拂千里,直入草廬深處,惹得劍廬靜室外遭一片風動,大坑裡千萬枝劍同時而動,丁當作響,令人心動。

  四顧劍極為困難地轉了轉頭,目光掠過范閑的肩頭,看著牆壁角落上那只已經到了生命晚期,不能進食,不肯飛走,執著而白癡的長腿蚊子,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范閑坐在他的身邊,忽然俯下身去,在他的耳邊輕聲地將十家村的事情講了出來。十家村地處北齊東夷之間,將來若真的要成長,離不開劍廬的強力支持,而十家村的存在,必然會給東夷城帶來極大的好處。

  然而出乎范閑的意料,四顧劍聽聞了葉家準備在東夷城開闢第二戰場之後,面色依然沉穩不變,只是盯著牆角,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死後的東夷城會變成什麼模樣。

  一時間,范閑以為自己錯誤地判斷了四顧劍臨死前的心意,他曾經教過自己的,最重要的心意。

  便在此時,四顧劍開口說道:「我的枕下有本小冊子,苦荷死前從青山送給我,托我轉贈給你,冊子上的東西,我看不懂,希望你能看懂。」

  范閑一怔,不知那冊子上面究竟寫的是什麼,竟會讓兩位大宗師在臨死前如此鄭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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