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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四


  既然是很好,為什麼要搖頭?范閑苦笑了一聲,將身旁由院裡準備好的密奏匣子取了出來,放到了軟榻之中的矮幾上。

  皇帝打開匣子,認真地看了起來。這匣子裡面全部是此次南慶與東夷城談判的初步結果,以及監察院分析的東夷城底線,以及東夷城方面貢上來的疆域圖以及人丁財政分配的細緻情況。

  東夷城的事情,早已震驚整個天下。負責談判的使團,包括范閑自己,和京都皇宮都保持著每天一次的談判細節交流,皇帝對於談判的細節很清楚,但畢竟兩地相隔甚遠,真要掌握第一手情況,還確實需要范閑回京一趟,做一次面稟。

  皇帝緩緩地放下手中的宗卷,站起身來,走到了禦書房的一面牆下,拉開牆上掛著的簾子。

  簾下是一大張全天下的地圖,上面將各郡路描得清清楚楚,甚至連東面南面的海岸線,也畫得極為細緻。這塊地圖,不僅包括了慶國的疆域,也包括了北齊和東夷城的國土。

  范閑第一次真正進入禦書房議事時,和那些尚書大學士們坐在一處,便曾經見過這張地圖,知道慶國君臣對於拓邊的無上熱情。只不過當時皇帝的身邊還有三位皇子,如今卻已經不見了兩個。

  皇帝穩定的手掌在地圖上移動著,禦書房內的光線雖然明亮,但畢竟不是手術室裡的無影燈,他那只手掌移到地圖上的何處,何處便是一片陰暗,就像是黑色的箭頭,蘊含著無數的威權,代表著數十萬的軍隊,殺意十足。

  那只手掌落到了東夷城及四邊諸侯國的上方,輕輕地拍了拍,皇帝未曾轉過頭來,平靜說道:「不費一兵一卒,朕便擁有此地。范閑,你說朕該如何賞你?」

  「談判還未結束,劍廬內部還有紛爭,那些諸侯國的王公只怕還要反水,最關鍵的是駐兵一事,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引起東夷城的反彈。」

  范閑笑著應道,他能看出來,雖然皇帝此時一臉平靜,但內心深處的喜悅卻是掩之不住,這位一心想一統天下,建立萬代不朽功業的帝王,花了數十年的時間,終於清除了苦荷和四顧劍這兩大對手,邁上了萬里征程的第一步,那種愉悅是怎樣也偽裝不了的。

  「四顧劍怎麼樣了?」皇帝轉過身來,笑了笑,沒有繼續提賞賜的問題,轉而問了一個他最關心的事情。

  「全身癱瘓,三個月內必死無疑。」范閑答得極快,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皇帝沉思片刻後輕聲歎道:「都要死了。只不過朕還真是佩服這個癡劍,挨了流雲世叔一記散手,又被朕擊了一拳,居然還能活這麼久,此人的肉身力量,果然是我們幾人中最強大的一個。」

  這話自然是把五竹排除在外。

  范閑眼珠微動,輕聲說道:「也幸虧四顧劍沒有死,只有他才能壓制住劍廬裡那些強者,如果不是他點了頭,這次談判只怕不可能成功。」

  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他對於自己的這個兒子也一直有些看不明白,這句話是在為四顧劍說好話?為一位將死的大宗師說好話,有何意義?

  范閑想了想後,又說道:「依臣看來,此次談判,只怕要談到明年,到那時四顧劍早已經死了,不過他既然定下了調子,傳諸四野,想必劍廬裡的弟子們不敢違逆。」

  「王十三郎會接任劍廬的主人嗎?」皇帝忽然開口問道,對於這位帝王而言,范閑與王十三郎的私交如何,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日後要真正地控制住東夷城的疆土,劍廬的主人,必須是一個可以控制的人。

  而那個叫做王十三郎的劍廬幼徒,與南慶之間的糾葛極深,不論他的能力如何,首先是一個能夠控制的人。

  范閑的心頭一緊,頭腦快速地轉動著,說道:「開廬儀式被延後了一個月,沒有人說什麼,但是四顧劍究竟準備把劍廬交給誰,臣還沒有打聽出來。」

  「不用打聽。」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若東夷城真心歸順,劍廬的主人,必須由朕任命。不論四顧劍選了誰,朕不點頭印璽,便是不成。」

  范閑嘴唇微微發苦,他本來擔心的是四顧劍強行挑明影子的身份,讓他成為劍廬的第二代主人,如今看來應該擔心的卻是別的問題,陛下這個做法,很有些像當年冊封喇嘛頭目的做派。

  不過細細想來也對,即便慶國日後往東夷城派駐官員,派駐軍隊,可是在東夷城居民的心中,真正主事的還是劍廬子弟,這一點在兩國間的協議裡也應該寫明,慶國在五十年內,不會對東夷城的格局做大的改動。

  如果慶國連名義上的任免權都沒有,東夷城還算什麼歸順?

  「這一點,臣回東夷之後,便向對方言明。」范閑沒有再多考慮,很直接地應了下來。

  「只要劍廬低了頭,其餘的什麼小國商行,根本不用考慮。」皇帝眯著眼睛說道:「四顧劍如果夠聰明,臨死前就不會再搞出些什麼,如果他真是個白癡,朕自然會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

  天子一怒,天下流血。慶帝所說的教訓,自然是悍然出兵,強行以武力將東夷城征服。

  范閑沒有接這個話題,直接問道:「劍廬如果定了,城主府怎麼辦?」

  「城主府裡的人不是被四顧劍殺死了?」皇帝站在地圖旁邊,忽然深深地看了范閑一眼,「其實不止朕奇怪,滿朝文武在大喜之餘,都覺得有些驚駭。安之,四顧劍這老東西,對你是格外青眼有加,想不到他真能抑了狂性,答應你這要求。」

  在出使東夷城之前,范閑和皇帝在宮中就爭執許久。因為在皇帝看來,四顧劍此人即便死了,也不可能容許自己一劍守護多年的東夷城,一兵不出,一箭不發,就這樣降了南慶。范閑卻是堅持自己的意見,用了很長時間才說服慶帝讓自己試一下。

  問題是,居然一試成功!這個事實讓慶國滿朝文武驚喜莫名,讓皇帝也大覺喜外,甚至隱隱有些不安,因為他的這個私生子實在給了天下太多的驚喜。

  皇帝老子的目光裡有懷疑,有猜疑,范閑卻像感覺不到什麼,苦笑著直接說道:「臣不敢居功,若不是我大慶國力強盛,四顧劍自忖死後,東夷城只有降或破兩條道路,也斷不會向我大慶低頭服軟。」

  這話倒也確實,任何外交談判,其實都是根植於實力的基礎之上。如今天下大勢初顯,北齊或許有和南慶抗衡多年之力,而東夷城以商立疆,根本全不牢固,如浮萍在水,如淡雲在天,只要勁風拂來,便是個萍亂雲散的境地。

  在南慶強大的國力軍力壓迫下,東夷城沒有太多的選擇。范閑此次的成功,其實應該是慶國皇帝陛下的成功,因為他的統治下,是一個格外強大的帝國。

  范閑忽然深吸一口氣,說道:「您也知道,母親當年是從東夷城出來的,四顧劍對我總有幾分香火之情。」

  他知道這事兒瞞不過皇帝,也不想去瞞,乾脆這樣直接地說了出來。果不其然,皇帝陛下明顯很清楚當年葉輕眉在東夷城的過往,聽到這句話後,只是微微笑了笑,說道:「果然如此。四顧劍他對你有什麼要求?」

  范閑抬起頭來,認真說道:「他希望大慶治下的東夷城,還是如今的東夷城。」

  「朕允了。」皇帝很斬釘截鐵地揮了揮手,不待范閑再說什麼,直接說道:「朕要的東夷城,便是如今的東夷城。如果變成江南那副模樣,朕要它做甚?」

  范閑心中無比震驚,自己最擔心的問題,四顧劍最擔心的問題,原來在陛下的心中根本不是問題,皇帝老子要的就是現在的東夷城,這個和海外進行大宗留易,有著淡淡商人自治味道的東夷城。

  一念及此,范閑不禁對皇帝老子生出了無窮的佩服之意,只有眼光極其深遠的帝王,才能容忍這樣的局面,只怕陛下的心志眼光,比自己想像的要更寬廣一些……

  緊接著,皇帝又與范閑討論一下納東夷入版圖的細節,以及可能出現的大問題,及相關的應對措施。此時夜漸漸深了,禦書房裡的燈火卻是一直那般明亮。

  天底下的版圖,就在這父子二人的參詳之中漸漸變了模樣。

  許久之後,皇帝揉了揉有些疲憊的雙眼,回過頭去,再一次注視那方地圖。天下的版圖已經變了,但這面地圖還沒有變。皇帝輕聲說道:「明天又要做新圖了。」

  「恭喜陛下。」范閑微笑說道。

  皇帝此時終於笑了起來,手掌忽然重重地拍在了地圖的上方,那一大片塗成青色的異國疆土,明黃色的衣衫上似乎都攜帶了一股無法阻擋的堅毅味道。

  「天下就還剩下這一塊。」

  范閑的心臟猛地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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