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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六


  然而范閑一直沒有出手,只是顫抖著,冷漠地看著這一幕。這和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協議無關,和四顧劍與母親、五竹叔、費介先生當年的情義無關。

  他答應為影子營造復仇的機會,但他不會參與到影子復仇的過程中。雖然他不清楚很多年前,東夷城城主府滅門慘案,究竟有怎樣的過往故事和秘辛,但他尊重影子。

  影子是驕傲的劍客,至少在今天,他不是以一位刺客的身份來面對自己的兄長,東夷城的驕傲,影子心頭永遠的恐懼和痛楚。

  如果范閑此時出手,影子不會答應。范閑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選擇了旁觀,顫抖地旁觀。

  ***

  喀噔一聲,輪椅終於退到了庭院的後方,另一面的石階之下,再也沒有絲毫退路。如此高速的衝撞,輪椅頓時斷作了無數碎木片,滿身血水的影子,眼中瘋狂之意大作,終於將手中的劍向前再遞了一寸。

  為了這一寸的距離,影子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四顧劍的嘴唇抖了起來,用怪異沙啞的聲音笑了起來,笑聲之中,跌坐在石階下的他,雙指用力,那柄插在他胸上的劍啪的一聲斷了!

  影子沒有笑,劍尖斷在四顧劍的胸膛之中,他的手中還握著半截殘劍,去勢似乎根本沒有任何停頓的刹那,那半截殘劍自然無比地,順著立于四顧劍胸膛的顫顫劍尖,再次插了下去,深深地插入了四顧劍的胸膛。

  從出現在城主屍身背後,到踏階而下,從刺中四顧劍的胸膛,到沖著輪椅連退十丈,直到最後的殘劍刺下,影子這大放光彩的風雷一劍,其實總共只有一劍,沒有斷絕,劍意連綿至今的一劍,唯一的一劍。

  因為影子此生,只可能有一次機會使出這樣的一劍。

  殘劍並不鋒利的斷口戳進四顧劍的胸膛,並不順滑,相反有一種澀澀的感覺,似乎是在割裂著血肉,很痛,很痛。

  影子似乎也能感覺到對方的痛,因為他自己也很痛,痛得渾身顫抖,低著頭,沉默地刺著,割裂著。

  割裂著過往,二十幾年前的過往。在一這瞬間,影子似乎看到了許多東西,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白癡哥哥在城郊一塊荒地上,偷偷摸摸搭起了一個小草廬,然後得意地說,這裡將是以後天下的武道聖地。

  還是個小孩子的自己,在一旁有些不屑地看著那個破草房子,看著偶爾進入那個草房子的瞎子和女子。然後有一天,小孩子對劍這個東西開始感興趣,白癡大哥很認真地說,你想學嗎?你想學我可以教啊。

  學劍,是件很苦很枯燥的事情,草廬裡的兩兄弟成了眾人眼中的傻子,都說城主府不知是不是得罪了神廟,竟然有兩個白癡。府裡的兄弟姐妹們,沒有人理會這兩個白癡。或許當時有些什麼可怕的事情,但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孩子。

  然後便是那個夜,所有的人都死了,小孩子恨的人死了,愛的人也死了,他養的貓和狗死了,他的兄弟姐妹、叔伯死了……疼愛他的父母也死了!

  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只有他渾身顫抖地站在府裡的帷帳之後,看著白癡大哥手中那把滴血的劍,看著那雙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眸,開始感到害怕,因為他確信,如果自己不離開,這個白癡大哥一定會殺了自己。

  那或許是四顧劍真正成為一位大宗師的一夜,也是城主府最小的男子開始逃亡的一夜。從那夜之後,影子便成為了影子,永遠只能在黑夜裡生活,再也沒有見過一絲陽光。

  因為他的胸中充滿了憤怒仇恨怨毒,還有害怕。他晚上不敢睡覺,因為每次在夜裡入睡,他似乎總能看見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

  所以影子的臉越來越蒼白,他知道如果不能殺死那個人,這一生便都只能在黑暗中度過。那個人成了劍聖,成了東夷城的主人,每當聽到這些消息,他都會覺得自己永遠只能是那個渾身血污,顫抖不敢言語的小孩子。

  很多年後,積蓄了二十年怨毒復仇恐懼的一劍,終於刺入了那個人的身體,這一劍淩然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帶著無比複雜的情緒,終於嘗到了那人血的滋味。可是影子並沒有完全解脫,他依然渾身顫抖著,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身上還是那麼多的血污。

  因為四顧劍還沒有死。

  ***

  四顧劍的身上也都是血,只是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他兄弟的。兄弟的血往往可以互相交換,但不應該是眼下這幕交換的模樣。

  兩個人身上的衣裳,被此刻縱橫於府間的劍氣,撕裂成無數碎片,狼狽不堪地掛在身上。四顧劍的眼簾微垂,似乎快要睜不開了,但他瘦小的身軀卻和影子一樣,開始急劇顫抖了起來。

  四顧劍雙指夾著那半截劍尖,如閃電一般拔了出來,割向了影子的脖頸。

  影子沒有避讓,左手並指為劍,向著半截劍尖抽空後露出來的血洞裡紮去。

  以命換命,不死不休。

  啪的一聲悶響,兩個人的身體急劇分開,影子像是一顆石頭,被震起一路煙塵,沿著那道血路快速掠回,重重地撞在石階之上,吐血不止,喘息難停。

  四顧劍箕坐在另一邊的石階之下,胸上立著半截殘劍,半截劍尖卻拈在他的手指之間。他冷漠地看著對面石階下的影子,一道血水緩緩地從他的唇間流了下來。

  城主府的庭院裡,陷入一種令人恐懼的沉默。

  范閑和小皇帝遠遠地站在青樹之下,面色蒼白地看著兄弟相殘的這一幕。小皇帝不知道那個黑衣人是誰,但至少可以看出對方的實力強大到了極點,不然也不可能和四顧劍相持如此之久。

  然而范閑清楚,終究還是影子敗了,雖然四顧劍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那一刹那,但大宗師就是大宗師,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依然能夠驕傲地站在人間個人武力的巔峰之上,雖被山風勁吹,時刻有墮下塵俗之虞,最後卻依然站穩了腳步。

  然而影子應該感到自豪,范閑的雙眼微感濕潤,心裡也替他感到自豪,一位九品上的強者,看似強大,但是能夠在單對單的正面決鬥中,將一位大宗師傷成這種狼狽模樣,實實在在是一種超水平的發揮。

  而最後那一瞬間,四顧劍已經用大宗師的境界,強悍的意志,控制住了局面,明顯可以殺死影子,為什麼他沒有這樣做?有憐惜親弟之意?范閑不相信這位噬血好殺的大宗師,會有這種太過溫暖的感覺。

  場間安靜許久之後,四顧劍忽然沙啞著聲音開口問道:「如果認真算起來,你應該是劍廬的第一位弟子。」

  影子躺在血泊之中,沒有應話,只是無情無覺地看著他。四顧劍咳嗽不止,說道:「你能夠使出今天這樣的一劍,也足以自豪了。」

  半晌之後,影子忽然開口說道:「為什……麼。」

  為什麼那一年四顧劍會性情癲狂,大殺四方,屠盡親族,甚至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放過,連自己的幼弟也不肯放過,這個問題不知道在影子的心中盤桓了多少年,在今天這種場景下,他終於問了出來。

  四顧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范閑也知道,然而四顧劍根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冷漠說道:「攔在我面前的人,都必須死……你跟了我們一天,也看了一天,本以為你能使出那一劍,應該是你明白了什麼,沒有想到,你還問出這樣幼稚的問題……」

  「小弟,你實在是令我很失望。」

  此言一出,范閑心頭大驚,原來四顧劍早就察覺影子一直跟隨在側!這一日四顧劍對自己的教導,原來不僅僅是針對自己,還希望暗中窺視的影子,能夠從中感受到什麼!

  影子也沉默了,那雙尋常的眼眸像野獸一般狠狠盯著遠處石階下的四顧劍,一言不發。當年的慘劇與今天的話語,他不需要去分辯自己應該相信什麼,只需要確認自己相信什麼。

  范閑順著影子的眼光看過去,看見了四顧劍胸腹處那道恐怖的大傷口,一片模糊的血肉,上面隱隱泛著青光,像是某種毒素,卻格外奇妙地保持著那片本應該爛死臟腑的最後生息。

  這是大東山上,慶帝送給四顧劍的那一拳。四顧劍本應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但他卻偏生能苟活到現在,其中必有隱情,尤其是胸腹處那道恐怖的傷口。

  四顧劍冷漠地用最後的衣衫遮住自己腹部的傷口,看了影子一眼,又看了范閑一眼,說了最後一句話:「劍者乃兇器,非聖人不能用之。」

  范閑沉默,他馬上明白了四顧劍這句話的意思——劍者乃兇器,非聖人不能用之,而聖人……本來無情。

  §卷七 第四十九章 種毒

  這是一個物競天擇的世界,要在北海畔層層疊疊的蘆葦蕩裡探出頭來,要在草原上的群狼中擁有第一個進食的權利,需要它們或他們摒棄所謂「脆弱的情感」,聖人無情,至人無心,不如此不足以超脫。

  城主府的院落裡一片安靜,地面上的屍首血泊都被先前的震盪,擠到了兩邊的院牆下方,就像是被天神的手掃過一道般,血水變成了被刷得極妥帖的紅油漆,上面落著幾片新近落下的青青樹葉。

  以這幾片青青樹葉為界限,四顧劍和影子這一對兄弟,各自箕坐在兩方石階之下,傷重無語,冷漠互視。

  便在此時,城主府外忽然傳來密集的呼嘯破風之聲,就像是十幾台投石機,同時對城主府發動了攻擊,磨盤大的石頭,割裂著空氣。

  四顧劍面色不變,影子面色不變,范閑此時正向影子走去,面色也沒有一絲變化,因為這三個人都聽清楚了,破空的不是石頭,而是人,看來是城主府裡的血案,終於驚動了那些癡癡守在劍廬外的高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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