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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〇


  肖恩的回憶裡,曾經提到過,葉輕眉似乎深深憂慮廟中的某人,心中有些放不下,所以才會決然離開,那個人……是五竹叔嗎?

  ***

  聽到范閑的問話,四顧劍忽然變得極為安靜起來,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那個時候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但後來自然慢慢就知道了。」

  他微微轉頭,用那雙深不見底的幽靜眼眸盯著范閑,說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五竹是從哪裡出來的人?」

  范閑低下了頭,沉默了許久,五竹叔是個怪物,五竹叔不會變老,五竹叔不會內功,五竹叔很好,很強大,所以五竹叔……他苦笑了一聲,說道:「就算五竹叔是從神廟出來的,可是我母親呢?」

  「廢話,瞎子都是神廟裡的使者,你媽是他主子,當然是神廟裡的仙女,不然就憑她一個人,怎麼可能在這世上整出這麼多事兒來?」四顧劍很煩躁地罵了出來,似乎覺得范閑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多餘。

  然而范閑卻沒有自覺多餘的念頭,他苦笑想著,母親葉輕眉,很明顯和自己一樣,擁有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和神廟又能有什麼樣的關係?

  范閑和四顧劍說得帶勁,回憶得唏噓,聲音卻是自然地束在一處,根本沒有影響到大樹下面的任何人。然而北齊小皇帝一直站在二人身側,靜靜地聽著這一切,聽得她臉色漸漸慘白起來,袖中的雙手顫抖起來。

  她沒有想到,在這棵大樹下,自己竟然能夠聽到如此令人驚心動魄的秘密。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范閑這樣一個年輕人,卻從現世之初,便擁有了世人難以企及的自信甚至是狂妄,他敢對一位人間的帝王如此不屑,敢與四顧劍這樣的大宗師平席而座,敢大言不慚地妄論天下,試圖將所有的事情控制在他的手中。

  小皇帝知道范閑的母親是葉輕眉,也隱約知道他的身後有一位瞎子大師,但直到今天,她才知曉,原來當年的那位葉家小姐和那位瞎子大師,竟然和神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神廟是什麼?是浮於九天雲上,冷漠地注視著人世間疾苦,卻根本不會有絲毫動容的神祇,是超出凡俗的意志,是傳說中大地的守護者。然而沒有人知道神廟在哪裡,神廟是什麼,除了苦荷大師曾經親眼見過神廟之外。

  苦荷於廟前磕頭三日,便成就一身大宗師本領。大青樹下,葉家小姐偶遇四顧劍,四顧劍便從當年流鼻涕的大齡白癡變成了劍法天下無雙的一代強者。再比如慶國那位皇帝陛下……

  小皇帝短短的睫毛難以自抑地抖動著。從大魏開始一直至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想親眼見到神廟的模樣,想從虛無飄渺中尋求到天道的影子。當年的大魏皇帝,不正是為了長生不老,才派出數千人的隊伍,北上尋廟嗎?

  原來范閑的身後,竟然有神廟的影子。北齊小皇帝看了范閑的側影一眼,心中無比震驚,無比複雜。

  ***

  范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後來的事情,我應該知道一些了。母親大人在東夷城生活了幾年之後,開始經商,這便有了後來的葉家,以及如今的南慶內庫。」

  「任何事情的發展,都不會這樣簡單。」四顧劍抬起他僅存的一隻手臂,豎起了一根手指,「就算葉輕眉是神仙,她也沒有辦法,在沒有任何幫助的情況下做到當年的一切,她需要有人幫助。」

  范閑皺了皺眉頭,看著四顧劍說道:「你?」

  「就是我。」四顧劍冷漠說道:「我雖然是個白癡,但畢竟是城主府裡的少爺,只要我控制了城主府,葉家的商號,自然可以在東夷城內暢行不二。」

  「明白了。」范閑低下頭,說道:「大青樹下的偶遇,並不見得是偶遇,換一種說法,她當年進入東夷城之前,就已經知道城內的情況,所以她才選中了你。」

  「不對,偶遇就是偶遇。」四顧劍冷漠說道:「至少我是堅持這麼認為。如果她是要尋找合作者,比我更好的人有太多,她腦子裡的東西,足以吸引無數的財富,而瞎子的存在,可以保證她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真正的敵人。」

  「在經商之前的那幾年裡,你們究竟在做什麼?」范閑沒有爭執這個問題。

  「我在繼續看螞蟻,然後練劍,然後有一天,費介那老毒物來了。」四顧劍打了個呵欠,似乎長時間地回憶著實有些讓他費神。

  「噢,師傅說過,他這輩子最光彩的事情,就是把東夷城內的一個白癡治成了一位大宗師。」范閑笑了起來。

  四顧劍恥笑道:「我只不過是腦子裡想事情容易想迂,又不是真的白癡,變成大宗師這種怪物,和費介有什麼關係?」

  范閑眉眼含笑,微笑說道:「那自然是和我媽有關係了。」

  四顧劍沉默片刻,也笑了起來:「你媽能把天一道的功法傳給苦荷,當然就能傳套劍法給我……不過,我這個人是個天才,你媽那套劍法沒什麼用,真正有用的,是我後來自己參悟的。」

  「嗯,您似乎比我想像的還要自戀一些。」范閑聳聳肩,不過知道這位大宗師說的是實話,就算四顧劍訣是葉輕眉當年從神廟偷出來的功訣之一,可是以凡人之姿,卻能修成宗師之境,非大天才,大毅力,大運氣,不足成之。

  「天才的含義有很多種。」四顧劍的眼皮子耷拉著,似乎隨時都可能閉上,再也無法睜開,「你媽曾經說過,我的天才就在於專注和冷漠。」

  「一個能夠看螞蟻搬了十年家的人,不是隨便都能找到的。」四顧劍沙啞說道:「一個用細木枝一隻一隻,戳死了幾萬隻螞蟻的白癡,更不容易找到。我的運氣不錯,碰見你媽和五竹,你媽的運氣也不錯,在東夷城碰見了我。」

  范閑久久不能言語,暗自品味著這句話,心想數十年前,大陸之上風起雲湧,不知湧現了多少天才絕藝的人物,如苦荷般大毅力者,如四顧劍般大癡者,如陛下般能忍者,都在那時節出現,然後葉輕眉帶著五竹叔從神廟裡逃了出來,碰見了這些人物。

  不論境界,不論幸運,單論才能與意志,如今這個世間,還沒有人能夠和當年這些還沒有成為大宗師的強者們相提並論。海棠不行,她師傅敢吃人肉,范閑不行,他的皇帝老子可以忍受經脈盡碎的無上痛楚和絕望,王十三郎也不行,他的劍聖師尊根本不把人命當回事兒。當代的年輕人各有缺陷,各有不及,這種差距,不知道要用多少年的時間,多少坎坷,才能彌補,然後才能碰觸到天人之際的那層紙,最終躍過,成為一位真正的大宗師。

  「一切都是緣份啊。」范閑看著四顧劍歎息道。

  四顧劍用一種怪異的神情看著范閑,開口說道:「你想學嗎?你想學就說啊。」

  范閑心頭一凜,知道這位劍聖此時開口準備傳自己什麼,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已經會了。」

  四顧劍冷漠說道:「我說的是真正的四顧劍。」

  ***

  范閑心頭一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沒有什麼區別,關鍵還是在於人。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始終還是及不上你們這一代,當然,這種差距或許會慢慢縮小,可是就算你把神廟裡的所有東西都搬到我的面前,我練不會怎麼辦?」

  他的心中有無限感觸,母親當年從神廟偷出來的那些功訣,看樣子是分別傳給了這幾位大宗師,除了葉流雲的流雲散手,有些不清楚來由之外,其它的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證明。

  在神廟之外,苦荷付出了重傷的代價,救出了當時年僅四歲的葉輕眉,然後從葉輕眉的手中獲取了代價,正是如今天一道的無上法門。

  四顧劍的劍法雖然是他自己以絕佳的靈氣、癡氣自行參悟而出,可是很明顯,如果沒有大青樹下的偶遇,白癡終究還是個白癡,不得激發,如何躍層而晉?

  至於一直跟隨在范閑身邊的黃色小冊子,上冊乃霸道,下冊乃王道,一隨二十年,如今的他自然明白,這是母親當年留給皇帝老子,然後皇帝老子不知怎樣通過五竹的手,留給了自己。

  正是霸道功訣,讓范閑的心中有一股挫敗感,他怎樣也無法進入到王道的境界。而他也學會了天一道的真氣法門,也沒有什麼質的幫助,就算四顧劍今日真的有所謂真的四顧劍傳給自己,可是又有什麼幫助呢?

  葉輕眉散落在這個世上的遺澤,都已經漸漸被范閑拾了回來,再多一件,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

  「葉輕眉當年在東夷城內生長成為一棵參天青樹,而我就是靠著手中的劍,獲取了在東夷城內的地位,成為她這棵大樹旁捉蟲的夥伴。」四顧劍微閉著雙眼,輕聲說道:「練不會就要繼續練,一棵樹要成長起來,哪裡是這麼容易的。」

  范閑笑了笑,走到參天青樹之下,輕輕拍了拍樹幹,說道:「我不怕貪多嚼不爛,既然你一定讓我學,那我也就勉強學一下吧。」

  §卷七 第四十五章 一眼瞬間

  范閑站在大青樹下,一手撫腰,一手輕拍樹幹,嘴裡說著勉強,眼裡透著笑意,這副模樣要多無恥,便有多無恥,整個人渾身上下似乎被劃了很多小格子,每個格子裡都寫著一個大大的賤字。

  正所謂賤格。這位南慶來的年輕人,當著四顧劍的面,說話行事不止犯嫌,甚至開始犯賤起來。

  一直在旁邊沉默聽著二人對話,在心裡消化著震驚,意圖捕捉機會的北齊小皇帝,看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望著范閑歎息說道:「人怎麼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范閑回頭望了她一眼,自嘲一笑說道:「你應該知道我學了天一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會霸道功訣,如果我再學了四顧劍,雖說藝多不壓身,但我總覺得我會成為一個怪物,而且說不定抹殺了將來的一切可能性……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從來不認為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

  他轉向輪椅上的四顧劍,輕聲說道:「您還是沒有放棄心中的想法,難道老傢伙們死之前,一定要給我的皇帝老子培養出一個對手來?」

  四顧劍滿臉冷漠,開口說道:「你們三個人當中,我以前最不看好你,但是沒想到這兩年多時間裡,你變了很多,進步了很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范閑微低著頭應道:「生死之事經歷多了,總是會有所感慨的。」

  他清楚四顧劍所指的三人分別是自己、海棠和王十三郎,三位最有可能接近大宗師境界的年輕人。他想了想後,接著說道:「十三應該學過,不過他都不能體悟其中真義,更何況我。」

  四顧劍沒有說話,反而是北齊小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對范閑說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學,不如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你?」范閑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陛下還真是行事大異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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