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八六六


  以范閑的境界,當然不虞有人偷聽,所以昨夜小皇帝在放縱自己人生之時,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然而那名劍童的到來,以及這一大盆熱水,卻讓小皇帝清楚地記起,這座劍廬裡住的不是別人,而一位大宗師。

  劍廬雖大,門院雖深,可是昨夜瘋狂之時總有聲音,四顧劍雖然重傷將死,可是既然對方能夠輕鬆逼退狼桃和雲之瀾,想必修為仍在,要聽清楚這間房內發生了什麼,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北齊皇帝是個女人,這個秘密被范閑知曉也便罷了,畢竟他是小皇帝的第一個以及第二個或許將是此生唯一一個男人,可是如果讓別的人知曉,小皇帝不知道自己身敗名裂之後,還會有怎樣更可怕的下場。

  這樣的強烈衝擊之下,她的臉只是變得凝重而不是慘白,已經是殊為不異,極為強悍。

  范閑沒有去看她的臉色,微笑端著熱水來到床邊,開始替她擦洗,因為他知道她此時行動有些不便。

  經此一夜,二人間的距離早已近至負數,不止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在那些短暫的間歇期內,兩位劍廬的客人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做,除了梳頭,牽手,摳掌心股心之外,便只有聊天。

  聊彼此離奇而怪異的人生,與世上一切人都不一樣的童年,怎樣男扮女裝,怎樣男生女相,怎樣欺世盜名,怎樣高坐龍椅,怎樣洗澡,怎樣抄詩,諸如此類……

  小皇帝與范閑之間是平等的,他們很認真地研討彼此的人生,看看彼此有什麼事情做得不是很妥當,從對方的智慧中尋找能夠補足的機會。

  一夜過去,二人並未白頭,卻已如故,未許白頭,卻已定心,除了男女身體間的廝磨外,更有一種精神上的互通和慰藉,和分外刺激的挑戰感覺,蕩漾在二人心頭。

  小皇帝扯起薄被掩住自己胸前春光,盯著范閑,壓低聲音大怒說道:「四顧劍知道了怎麼辦?朕……朕……說過多次……讓你……讓你……輕些!」

  聽著這話,放下水盆正在喝茶潤嗓的范閑險些一口噴了出來。他走到床邊,輕輕捉著她的下頜撫弄,和聲說道:「老傢伙馬上就死了,就算他猜到什麼,咱們死不承認,有什麼好怕的?」

  此情此景,何其怪異。小皇帝冷冷地拍下他的手掌,說道:「若朕的身份被人暴露出去,你也知道,會出多大的禍事。」

  范閑沉默了起來,他知道如果北齊皇帝是女兒身的消息傳了出來,只怕天下必將大亂,南慶根本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借機出兵。

  「說過很多次,你要相信我,配合我,以後的事情都交給我處理。」他把雙手放在小皇帝赤裸的雙肩上,微微下壓,用一種誠懇而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

  劍廬之外的高手們已經熬了一整夜,火把漸漸熄滅。狼桃等一干北齊高手冷冷地盯著劍廬的門,不知道陛下在裡面究竟怎麼樣了,會不會受到什麼傷害。如果不是擔心范閑或者是四顧劍發狂,狼桃根本不可能耐著性子等在廬外,而早就領著眾人沖了進去。

  四顧劍已經表示了態度,劍廬的弟子們當然不敢沖進去,但他們的心裡也是震驚無比,不知道這漫長的一夜中,廬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外面人們的耐心也是越來越差。雲之瀾沉默看著狼桃的眼神,知道如果劍廬方面再不給一個交代,對方馬上便要再次沖廬,而過不了幾天,只怕北齊方面的大軍也要進入東夷。

  「家師既然表明了態度,自然不會讓陛下受絲毫損傷……哪怕是和范閑一處,家師也定不會允許南慶人在他的眼底,對皇帝陛下有絲毫不敬。」

  雲之瀾沉聲說道。

  狼桃的心情略放鬆了一些,以四顧劍的宗師地位,以東夷城的局勢,對方當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皇帝陛下受人屈辱,畢竟此次開廬是四顧劍主動發出的邀請。

  ***

  狼桃不再擔心皇帝陛下的安全,卻根本沒有想到,一夜的時間裡,皇帝陛下已經被人欺負成了個……女人!四顧劍這個老怪物,當然不會眼睜睜看著范閑把北齊小皇帝殺死,可是如果北齊小皇帝和范閑自己願意打上一架,亂上一場,這位大宗師也沒有什麼法子。

  不僅僅是沒有法子,當范閑在晨光之中進入劍廬最深處的那個房間,第一次看見這位大宗師時,他很明顯地從這位大宗師的眼中看到了震驚與古怪的笑意。

  §卷七 第四十二章 劍廬裡的坑

  古怪的笑意一閃即沒,驚愕卻是在這位大宗師的眼中一直浮現著。依理而論,堂堂宗師,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便是東山傾覆於前,只怕也不會讓他的眼皮子眨一下,但這驚愕卻是如此的清楚。

  范閑一直看著四顧劍的眼睛,所以很準確地把握到這位大人物的內心想法,暗自苦笑之餘,不自禁地也生出了幾分得意來。

  之所以他一直看著四顧劍的眼睛,是因為四顧劍此時渾身上下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看了。

  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坐在輪椅之上,左半邊臉骨盡碎,深深地陷了下去,左邊的手臂也斷了,袖筒空空隨風輕擺,雖然闊大的麻衣遮住了他的身軀,不知道裡面的傷勢如何,但想來也是格外令人驚心動魄。

  這是范閑此生第一次見到四顧劍,見到這位天底下最強悍的人,守護東夷城數十年的劍聖大人。

  在他的想像中,這位極于劍的宗師級人物,就算不是飄然若仙,至少也要有幾分脫塵之感,然而怎麼也沒有料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四顧劍,竟然是這副模樣。

  很淒慘,很可憐,只有那雙眼睛佈滿了天生的戾橫意味與不屈於天的劍意,所以范閑便只好盯著他的眼睛,生怕有所失禮。

  此時房間中的氣氛很微妙,面對著神話中的人物,范閑本應該表現得更激動興奮一些,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興奮不起來,或許是因為知道對方再過些日子便要死了,或許是因為他自幼與五竹叔一道生活,或許是因為他的父母都是不下於大宗師的超級牛人。

  劍童將輪椅推到了晨光之下,淡淡的光芒將四顧劍臉上恐怖的傷口照耀得清清楚楚。劍童很安分地退了出去,還是四顧劍率先打破了沉默,盯了范閑半晌後,嘶啞著聲音歎息道:「佩服,佩服。」

  這位大宗師自幼有白癡之名,劍道大成之後,縱橫於天地之間,從未有任何屈腰之念,刺天洞地,好不囂張,便是在大東山之上,被慶帝與葉流雲合擊慘傷,依然是那般的倔狠,縱情哭笑,不肯低頭。

  他是天底下最強的人,要讓他對某個人感到佩服,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當他對范閑連道佩服之時,范閑的臉忍不住紅了起來,頗有些不好意思。

  范閑清楚這句佩服說的是什麼,對方不佩服慶帝,不佩服葉流雲,卻佩服自己,自然是因為昨天夜裡傳出的那些聲音。

  「客氣了,客氣了。」他咳了起來,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半轉了身子。

  晨光打了下來,將這老少二人的身體都籠罩在了裡面。范閑很自然很習慣地站在了輪椅的旁側,微微凝眉感受著這一幕,心裡湧起了怪怪的感覺。

  椅上的這個可憐的矮瘦傷者,就是傳說中霸道無雙,殺人如麻的四顧劍?

  陽光穿透四顧劍的眉,瑩瑩地散出白光,就像是眉毛忽然變白了一般。范閑怔怔地盯著那處,看著對方尚是完好的半邊臉,忽然發現這位大宗師的年齡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老。

  三年前,范閑逃離大東山的時候,只有葉流雲一人乘於舟上,不論是苦荷還是四顧劍,他都沒有碰到,當然,如果那時候他碰到了的話,只怕後來也無法逃回京都,所以他並不清楚,當時的山上發生了什麼,沒有看到一劍光寒獨玉峰,斬盡虎衛,血漫山徑的淒厲景象。

  但這不影響他對四顧劍隱隱的懼意,因為他知道這位大宗師也著實有幾分瘋狂之意,能夠殺死一百名虎衛的人,自然可以輕鬆殺死自己。

  范閑以往沒有和四顧劍見過面,但他對這位大宗師一點都不陌生,因為自他入京都之後,東夷城劍廬便成為了監察院、長公主甚至是慶國朝廷以至陛下,最喜歡拿來背黑鍋的角色,反正這位大宗師不出劍廬,也只好由著慶國的無恥人們潑髒水。

  因為長公主的緣由,范閑領軍的監察院與東夷城的劍廬,在那些年裡進行著殊死的廝殺,從牛欄街一役開始,彼此之間都以對方為敵,各出手段,直到最後范閑下了江南,用影子出力,才生生把雲之瀾一撥人趕了回去。

  不過范閑很清楚,這是因為四顧劍一直不屑對付自己的關係,如果對方真的想殺自己,或許自己很多年前就死了。

  而在這之後,范閑成功地繼承了內庫,四顧劍在此刻表現得格外像一個成熟的政治家而不是徒有超強武力的白癡,他放下了過往的恩怨,派來了最疼愛的關門弟子王十三郎,向范閑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所以范閑很熟悉四顧劍,或者說,他自以為很熟悉四顧劍,可是今天見著面了才發現,原來對方對於自己仍然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深不可測,不知性情的可怕的陌生人。

  劍廬內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從輪椅上的傷者身上散發出來,令范閑有些艱於呼吸。

  「當年我不殺你,不是因為瞧不起你。」四顧劍忽然嘶著聲音嘲笑說道:「不殺你的原因很簡單,只不過你自己不清楚。」

  四顧劍一開口,彌漫庭間的壓迫感稍弱了些。范閑心頭一松,趕緊說道:「請指教。」

  「你媽姓葉,這個原因不是很清楚嗎?」四顧劍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沒有想到范閑會如此愚蠢,有些惱火地罵了一句。

  ***

  范閑聳聳肩,還真的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原因,不過今天深入劍廬,不是要與四顧劍敘舊來著,而是要談一談東夷城的將來,天下的將來。

  有資格談論天下的人物,已經漸漸變得少了,苦荷已經死了,葉流雲真的遁了,大東山一事後,死了很多人,今日的劍廬內,有北齊皇帝,有范閑,有四顧劍,他們都是有資格坐而論天下的人物。

  「我相信,您已經看了我讓十三郎帶回來的策劃書。」

  第劃書是一個很新鮮的名詞,慶曆四年的時候,范閑曾經讓范思轍寫過一份第劃書,用來開澹泊書局,然後今年他自己也寫了一份,送給了四顧劍,想說服這位性情怪戾的大宗師,接受自己的提議。

  「我沒有看。」四顧劍很無所謂地說道。

  此言一出,范閑心頭如遭重擊,不知道對方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自己辛辛苦苦擬出的條程,本以為至少能夠打動對方一絲,可是如果對方看都不看一眼,這又從何談起?

  「南慶的使團還沒到,你急什麼急?」四顧劍嘲諷地望著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