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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五


  皇帝在朝中用來敲打范閑的棒子是賀宗緯那一派官員,而私下真正敲下的焦雷,卻是范閑暗底下做的那些事情。

  屈指細細算來,這兩年間充當過天子之雷的事情包括夏明記的底細,夏棲飛與江南水寨的關係,范思轍那小子在北面的走私,還有關於許茂才心思不純的第一記雷,還有王十三郎為何投奔范閑,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每一記雷都直中范閑內心,把他打得渾身寒冷,自己在陛下面前似乎沒有什麼秘密,這些罪行若真翻了出來,都是殺頭的下場。他當然知道皇帝老子捨不得用這些罪名來對付自己,只是在提醒而已,可縱是如此,他依然渾身寒冷,覺得龍榻之上的那位宗師帝王,隨意一個吐息,便能吞沒了自己。

  幸好范閑也不是位一般的臣子,面對著天子之雷,他的應對方式也是舉世無雙,只一味依著自己的厚臉皮,該認的罪絕對認,但該做的事情繼續做,反正皇帝老子不想殺他,他就繼續這麼混下去。

  只是今天混不下去了,因為招商錢莊對於范閑來說太過重要,不論是監察院的用度,還是移至大江修堤的銀子,婉兒主持的杭州會大行善事,甚至是整個家族以及陳園的奢華生活,全部來源於招商錢莊的進帳。

  最關鍵的是,招商錢莊裡面曾經藏著北齊小皇帝幾百萬兩的銀子,一旦被人知曉,這個賣國的罪名,就算范閑再如何扮孝子嚎喪也掩不過去。

  幾行冷汗從他的後背滑落,三年前收伏明家那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老爺子時,招商錢莊被迫走上了前臺,他就猜到這件事情一定會引起皇帝陛下的疑心,戶部根本沒有調出這麼多銀子來,皇帝一定會思考,錢莊裡的銀子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范閑為這個秘密做了很多的準備,確認已經將北方的賬目清理得乾乾淨淨,以往皇帝陛下也曾經詢問過招商錢莊銀錢的來源,但那時范閑用的是天下最出名的那個傳聞搪塞了過去——所有人都以為,招商錢莊的神秘股份,是當年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沈重經營數十年後存起來的秘密財富。

  但今天皇帝陛下當面問了,而且還點到了與言冰雲成親不足三月的沈家小姐,自然是在警告范閑,沈家小姐一直在你的控制中,但也一直在朕的眼中,沈家遺產這種唬爛的理由,今天不要再搬出來了。

  范閑背後的冷汗又多了兩行,只是已入深秋冬初,禦書房內雖然生著火爐依然寒冷,身上穿的官服頗厚,一時半會兒看不出痕跡,他的臉色依然是強悍地保持著平靜:「陛下,要交代什麼?」

  皇帝的臉色陰沉了起來,很是不喜如此私人的談話中,這小子居然還想蒙混過關。

  他哪裡知道范閑此時心裡直在打鼓,暗想北面那個小皇帝不會是記恨自己在西涼路大肆狙殺北齊間諜,從而把當年這個秘密的協議拋了出來,通過慶帝的手殺了自己?難道北齊方面這麼恨自己?居然捨得花這麼大的代價除掉自己?

  范閑的面色再也難以保持平靜,額頭微微滲汗,心想北齊那小怪物既然敢拋刀,誰知道敢不敢拋錢莊?

  便在此時,他的餘光一瞥,看見了皇帝陛下臉上明顯的不喜之色,一見此不喜之色,范閒心頭大喜。

  如果皇帝老子真是知曉此事內幕,要拿下自己,以他的修為心境城府,又怎麼會如此「真誠」地不喜。

  范閑尷尬一笑,乾咳了兩聲後說道:「招商錢莊最開始的那筆銀子……確實不是沈家的寶藏,而是……臣自己的私房錢。」

  這一句答得極妙。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聽見這句話,一定會大罵范閑無恥噁心,招商錢莊一開始便有數百萬兩白銀為底,誰家的私房錢能這麼多?但偏生皇帝陛下聽到這句話,卻明顯露出了一切了然於心的神情,淡淡說道:「果然如此。老五什麼時候把這筆錢交給你的?」

  范閑苦笑一聲後恭敬應道:「也就是下江南之前,五竹叔知道我要用錢。」

  皇帝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老五也是胡鬧,這麼大筆銀子給你這個小孩子做什麼。」

  范閑在心裡大松了一口氣,知道皇帝陛下果然如自己所料那般,想到了當年的老葉家,但他的臉上卻依然是古怪笑著,似乎在腹誹皇帝陛下眼熱于這筆錢,又似乎在腹誹陛下,江南內庫在自己接手後已經替他掙了幾個數百萬兩銀子,居然還不知足。

  皇帝明顯看出了范閑的表情所隱藏的東西,惱怒地低聲斥責了幾句,片刻後才強抑怒氣,狀作無意說道:「本來這內庫都是你母親留下來的,難道朕還瞧得起那幾百萬兩銀子?只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銀子,不要亂花。」

  范閑不敢怠慢,趕緊把招商錢莊進項銀錢的用途一一交代了一遍,這些東西其實皇帝陛下清楚無比,但一椿一椿說清楚,總是要好些,而且此時說明白了,將來總不能再翻老帳。

  皇帝滿意地摸了摸頜下的鬍鬚,點了點頭,說道:「用來做善事當然極好,晨丫頭也是能做事的人,你不要老把她關在府裡,沒事兒的時候,讓她進宮陪陪朕。」

  范閑暗想自己何曾關過嬌妻,她如今忙著執掌整個范氏家族的族務,加上因為京都叛亂之事,對於這位皇帝舅舅難免生出幾分抵觸情緒,自己不願入宮。

  「西邊的事情你好生處理一下。」皇帝站起身來,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狀作無意問道:「老五去哪裡了?」

  「不知道叔叔去哪兒了。」范閑也趕緊站起身來,說道:「還是兩年前見過一面。」

  「這小子,總是喜歡玩失蹤,怎麼學得和葉世叔一個脾氣?」皇帝有些頭痛地說道,然後揮了揮手,示意范閑出去。

  ***

  禦書房的門終於被人推開,范閑一臉平靜地走了出來,看見在一旁等候的姚太監,點頭示意。姚太監趕緊低身行禮,壓低聲音問道:「陛下心情如何?」

  范閑笑了笑,臉上的陰雲迅即化作一片陽光,無比燦爛,心情卻是有些沉重——每每入宮面見皇帝陛下,便是他的受難日,那種無處不在的壓力與帝王宗師相加的權威感,讓他十分難過,尤其是要時不時承受今天這種無由驚雷,實在是過得很不爽利。

  尤其是今天最後皇帝問及五竹的下落,范閑心裡忍不住冷諷起來。如今異國的兩大宗師一死一廢,葉流雲的存在,對於慶國來說顯得沒有什麼必要,這位本性如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在協助慶帝完成大東山之局後,便真的飄然遠去,當然不可能再出現。而皇帝問及五竹,雖然表現得自然,但范閑卻清楚,皇帝對於五竹叔一直有股暗中的警惕與提防。

  至於為什麼會這樣,范閑當然心知肚明。

  沿著太極殿的長簷往高高的皇城處行走,他的臉色漸漸平靜起來。像今天這種禦書房內的私人對話已經進行過許多次,從第一次面臨天雷時的不適應,到如今的應對自如,范閑不知成長了多少。

  站在高高的太極殿下,看著刻著龍雲的石階,范閑深吸一口氣,讓初冬寒冷的空氣快速地進入胸內,冰涼得無比適意。

  皇帝知曉的事情,是范閑不怕讓他知曉的事情,這些驚雷敲打雖然可怕,卻還敲不碎范閑心上堅硬的外殼,他還有很多秘密依然成功地瞞著皇帝,比如招商錢莊,比如慶餘堂報了身死的幾位大掌櫃,比如五竹叔的真實去向,比如東夷城控制的一個小國內,正在緩緩成型的某種小作坊。

  比如他的體內是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比如他知道另一個相似的靈魂,是怎樣令人動容地出現在這個世界,又是如何令人心慟地在這個世界消失。

  這些都是無所不能的慶帝所不知道的,而這,也正是范閑的底牌。皇帝陛下更不知道,他最大的兩張牌——箱子和五竹叔卻已經離開了他,不知去向了何處。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看著長長禦道對面那座堅固的皇城,目光越過城牆,直透天上的寒雲,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過往,以及兩年前的血火廝殺。

  在皇宮內安靜行走的太監宮女,看著太極殿下的那位年輕人,趕緊低身行禮,心裡卻在疑惑,小范大人是在發什麼呆?

  范閑的目光穿過雲層,似乎落在了極遙遠的北方雪原之上,似乎看到一個眼睛上蒙著黑布的人,正提著一個箱子,向著不知名的神妙所在孤獨而堅決地前行。

  那人每一步,踩破無數雪花,每一眼,看透無窮虛像。

  范閑在殿宇的陰影中溫和地笑了起來,真心祝福五竹叔能夠找到自己,這,或許才是人生一世最重要的事情。

  ***

  如今京都生意最好的酒樓是一石居,雖然這間酒樓的東家早已不是當年在長公主保護下的崔家,在很久以前,崔家便因為向北齊走私而被監察院連根拔了,但這裡的生意依然一如既往的好。

  太學學生及外地來的書生最喜歡逛的則是澹泊書局,要知道在八處的嚴厲打擊下,京都大街小巷中已經好幾年沒有抱孩子賣紅寶書的大嬸出現。

  生意最好的客棧則是同福客棧,客人最多的豆腐鋪是范家的私產,至於生意最紅火最高級的青樓……當然是抱月樓。

  京都游,如今大易,往往便是在一石居上吃飯,在同福客棧住宿,路上吃一碗豆花,踱進澹泊書局買兩本書,晚上再去抱月樓摟幾位佳人入懷,人生之快樂便似乎齊全了。

  之所以如此,毫無疑問是因為那個叫范閑的人。

  一石居是范閑傳奇人生的開始,由澹州入京都,他與靖王世子、賀宗緯的相逢,便是開始在這間酒樓上。以如今這三人的身份地位,一石居自然帶上了一絲神奇的感覺,當然最關鍵還是小范大人黑拳驚京都的故事,已經通過無數說書人,傳遍了整個天下。

  同福客棧則是范門四子的發祥地,另外三處則是范閑的產業。我們不要再重複范閑身上那一連串的光環,因為這是件很累的事情,只需要注意到這個事實,便可以知道范閑如今在整個慶國的聲望與地位。

  有很多人恨范閑,有更多的人愛范閑,但很少有人會像澹泊書局對面醫館的主人一樣,對他的感覺如此複雜。

  醫館剛剛購入手中,還沒有開業,藥物看似胡亂而有序地堆放著。

  一位穿著一身素色織錦單祅的姑娘家,正撐著下頜,在滿是藥味的房間發呆,卻根本沒有注意到醫館外已經圍了太多的閒雜人等,如果不是有府上的護衛以及暗中的監察院密探攔著,只怕那些人早就擠進了醫館。

  苦荷大師的關門弟子,醫術驚人的范家小姐,小范大人最疼愛的妹妹,終於出了青山,回到了故鄉慶國京都,于京都百姓驚喜的注視中,于滿屋異香的藥味之中,開始思念某些人。

  有的人遠在天邊,在雪原上孤獨地前行,有的人卻快要來到她的面前。

  §卷七 第二十三章 一樣的月光

  范閑坐在車上,想著剛剛藤子京在宮門口報知的那個消息,心裡有些著急,如果早知道妹妹已經提前回了京都,他哪裡還會管什麼王爺納側妃,禦書房內無聲雷,早就已經奔向了澹泊書局。

  三個月前就收到了若若從北齊帶過來的信件,知道她終於可以離開青山,回到家鄉,范閒心中自然喜悅,依著妹妹信中的囑咐,讓婉兒在京都為妹妹細細挑選一個醫館的好地段。

  沒料著婉兒挑來挑去,最終還是挑在了離太學不遠的澹泊書局對面。范閑心想這也不錯,三兄妹也算是在街上也做了一回鄰居,但他沒有想到若若竟比信中說的提前回了,而且據藤子京講,這丫頭在府中居然只停留了少許時間,便興致勃勃地趕到了醫館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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