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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九


  一個沒有經脈的人,毫無疑問是個死人,所以這一年間,范閑漸漸淡了修行無名功訣下半卷的念頭。如果不是五竹叔很多年前說過,有人曾經練成過這份功訣,只怕范閑會認為下半卷是前賢們用來害人的恐怖頑笑。

  然而,今天范閑卻在含光殿的帷帳之外,清清楚楚、無比震驚地感受到了那種境界。那種自己從來沒有到達過,甚至見識過的境界,從帷帳後方滲出來,襲入自己的心中。

  如果霸道真氣是一把開山斧,那帷幄之中的氣息則像是天神手持的電刃,氣息更為純正精湛,中庸平和,堂堂正正,倏忽其來,漫於天地之間,令人頓生膜拜之感。

  范閑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因為此等氣息,與自己體內的霸道真氣絕對來自一源,只是境界高了幾個層次——當一個上下求索十餘年,苦苦冥思不得其解的境界,驟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的身體整個僵硬了起來,陷入了某種不可細察的激動之中。

  激動之餘,他甚至感到了一絲害怕。

  ***

  皇帝陛下掀開帷幕走了出來,看了眾人一眼,輕聲說道:「太后累了,你們去宮外候著。」

  眾人不知陛下要交代什麼,躬身接旨,唯有范閑依舊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低著頭,看著陛下的龍袍發呆。

  皇帝的唇角微翹,笑了笑,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察覺到了什麼。那一指的風情,若不是這個自幼練習霸道功訣的小子,旁人哪裡能夠有如此深的體會,如此強的震撼。

  范閑此時的怔怔模樣其實倒是有大半是扮出來的,但他知道在陛下的面前,不可能把心中的驚駭掩藏得一乾二淨,乾脆放開心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腦中的想法。

  陛下是大宗師,陛下練了下半卷,范閑知道陛下知道自己能知道,所以就要展現出自己的震驚與惶恐。

  皇帝看著他,半晌後緩緩說道:「你去東宮等著朕,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范閑吞了一口口水,微澀一笑,行了一禮後退出了含光殿。殿內此時重複幽靜,除了躺在床上不能發出一言一語,已經到了生命末端的太后,還有靜靜坐在床邊的皇帝陛下。

  皇帝沉默坐在太后身旁,手掌裡輕輕握著她的手,低頭想著先前那一幕。那孩兒應該知道,也猜到了。這些事情皇帝本來就不準備繼續瞞著范閑,畢竟大東山一役之後,繼續地隱瞞沒有什麼必要,而且除了范閑之外,應該也沒有誰能察覺到皇帝所修功訣的特殊。

  想著范閑先前震驚的表情,皇帝的面色柔和起來,暗想這些年來也苦了他,總要對他有所補償才是,只是關於這功訣,只怕自己想補償,范閑也沒有辦法接受。

  又看了一眼太后,皇帝的面色有些黯淡。正如范閑所猜測,大宗師也沒有辦法察覺老人體內最細微的變化。費介鄭重交付的壓箱藥物,果然有其自身的奇妙。

  皇帝就這樣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柔聲說道:「母親,兒子還有很多話想要講給您聽,還有很多榮光想要與您分享……」

  他的手輕輕握著太后的手,身體並不如何挺拔,反而有些瑟縮。任是世上最無情之人,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此漸漸離開人世,心中只怕都會有幾分不安與悲哀。

  淡淡的帷紗在初秋的含光殿內飄蕩著。皇帝的臉色越來越白,握著太后的手越來越緊,大量的純和王道真氣,不停地往太后的體內灌注著。

  也許是大宗師的境界,真能減緩死亡到來的步伐,也許是任何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都會有迴光返照的刹那,太后的眼簾微微一顫,眼球轉動了一絲,似乎將要睜開眼睛醒來,卻始終……未能睜開眼睛。

  皇帝知道這是母親最後能聽到聲音的時光,身子感到一陣寒冷。他規規矩矩地跪在了床邊,雙手捧著母親蒼老的手,將嘴唇湊到太后的耳邊,說道:「母親,孩兒沒有令您失望。苦荷和四顧劍都死了,這天下,終究將是大慶的天下……」

  皇帝像個孩子一樣,親切地不舍地在太后的耳邊述說著發生了什麼,甚至將自己是大宗師的秘密,也說了出來,就像樂滋滋的小孩子告訴自己的母親,自己今天的考試得了一個滿分。

  因為他知道母后只有極短的時間,他想讓她走得更快樂一些。

  然而在臨終告別的最後,一向東山崩於前不變色的皇帝,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沉重,似乎在思考某些很重要的問題。斟酌許久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在太后的耳邊開口說道:「母后,二十年前,朕聽了你。二十年後,朕決定聽自己的……安之,是個不錯的孩子。」

  生息漸漸熄滅、垂老的身體像木頭一般無力的太后,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句話,聽明白了這句話裡所蘊藏的驚天消息,但是老太后的身體忽然僵硬了起來。

  皇帝一皺眉頭,轉眼望著母親的臉。

  太后猛地睜開了雙眼!

  然而她的喉嚨裡拼命地呵呵作聲,卻因為聲帶的鬆弛而說不出一個聲音來。生命最後的力量爆發,依然不能讓她衝破生命大限本身的能量與藥物的作用,最後只是化作了眼眸裡的無窮怨毒,悔意,不甘!

  ***

  范閑走入了東宮,為陛下的到來提前做著準備。他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幕,毫無疑問是千年大陸歷史上並不少見的父子相殘戲碼。他的心情不禁有些寒冷,並不僅僅因為李承乾這些年的命運,更因為先前在含光殿內瞭解的事實與皇帝陛下最後的那句話。

  「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他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原來皇帝老子便是在自己之前練成無名功訣的人,原來他才是宮裡最神秘的大宗師,難怪能夠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難怪回京的隊伍中看不到洪公公。

  看來洪四癢這個招牌已經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陛下以帝王之尊,大宗師的實力,於大東山巔,從獵物的角色變成獵人,再加上葉流雲,難怪四顧劍和苦荷會落到如此下場。

  他歎了一口氣,心情有些黯淡,再一次確認了皇帝陛下的冷血無情。想那年自己經脈盡碎,險些喪命,至少也是修為盡喪,皇帝曾經派洪公公入范府查看傷情,以他大宗師的實力,怎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尤其是他本身也是練習無名功訣之人……

  如果世上有人能夠破除霸道功訣的副作用,便只有皇帝,可是他一直沒有什麼表示。如果不是海棠的幫助,只怕此時的自己只有癱臥病床,終生不起——思及此事,范閑的心頭再寒兩分。

  ***

  「父皇安然回宮,似乎你的心情並不怎麼好。」太子李承乾,坐在一方淨幾之後,面帶溫和笑容,看著他,啜了一口微冷的殘茶,意甚適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間最後的時光。

  范閑勉強笑了笑,總覺得這句話似乎是在哪裡聽見過。好像所有的敵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情有些糟糕。

  「陛下稍後就到。」范閑看著李承乾的眼睛。

  李承乾沒有絲毫退縮。事情到了今時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別的想法,幾日的幽禁,足夠他想清楚許多問題,尤其是母后姑母接連的死亡,讓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冽。

  「每個人都是會死的。母后死了,姑母死了。」李承乾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望著范閑說道:「父皇將來也總是要死的。只是一個先後順序問題。」

  范閑想了想,輕聲說道:「老二也死了。」

  李承乾低下了頭。他被幽禁深宮。根本不知道這幾日裡又發生了什麼。旋即抬起頭來,表情複雜說道:「我和他爭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最後連死也要爭一爭先後。」

  「我們先死先走。」李承乾看著范閑說道:「然後等你。」

  范閑自嘲一笑,知道彼此有彼此的驕傲,溫和說道:「那你得替我搶個好位置。」

  李承乾極瀟灑地揮揮手,說道:「人活著的時候盡可以熱鬧,死卻是件孤獨的事情,自己的位置當然要自己去搶。」

  范閑微怔,在心裡想到一句話:「Live together, die alone.」前世看到這句話時,總覺得很難用中文表達其間隱著的意思,最近看著無數人的接連死亡,又聽到李承乾的話語,才明白,原來這句話便只是無數的現實疊加而已。

  便在此時,范閑的心頭忽然一緊。他不知道含光殿內太后睜開了眼睛,卻下意識裡微懼往那處看去。如果太后真的醒了過來,自己只怕要倒大黴。

  這是發自他內心的畏怯。往年裡不論是對著誰,他都不曾真的害怕過,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師,一個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權力的兩座巔峰上,那和降落凡間的神祇有什麼區別?

  緊接著,皇宮裡鐘聲嗡嗡響了起來,響徹四周。范閑低頭默數著鐘響的次數,確認了太后的死訊,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旋即又空虛起來。在他對面的李承乾,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反應,聞知最疼自己的太后也這般孤獨離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顫聲對范閑說道:「不須送。」

  范閑平靜揖手一禮,說道:「安心上路。」

  ***

  李承乾那句話並不完全正確,死亡確實是人世間最孤獨的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卻往往是人世間最熱鬧的時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著死神,而他的親人晚輩卻圍在床邊,嘰嘰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厭煩。

  今日東宮亦是如此。范閑在宮外等候,過了許久,聽見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皇帝陛下在很多人的圍繞中,來到了東宮,然後單身入內。

  李承乾沒有站起身迎接自己的父皇,也沒有厭憎此時死前的熱鬧。他拒絕了范閑冒險的提議,不願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沒有像老二那樣,趕在皇帝陛下回來之前服毒自盡,便是因為,他有很多話想要對自己的父皇說,他要吐一吐二十年來心中的怨氣,若不能盡抒,只怕死後會變成一隻怨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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