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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七


  范閑笑了起來:「神廟在上,陛下自有天命護身,那些宵小之輩,自然傷他不得。」

  「噢。」李承平的臉上也浮出了一絲喜色,雖然他知道如果父皇死了,自己會在先生和大哥的護持下成為慶國的下一任皇帝,可他畢竟還只是一位少年,心思沒有這般狠厲。

  范閑狀似不在意,卻細細留心著李承平瞳子裡的情緒變化,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

  「日後大概陛下會經常讓殿下來禦書房旁聽。」范閑說完這句話後怔了怔,緩緩開口說道:「殿下先熟悉一下地方。」

  三皇子來過禦書房,也知道太子哥哥,二哥,大哥,甚至是先生,往常在朝會散後,都會在禦書房內旁聽父皇和大臣們議事,只是今日之後,這座禦書房恐怕會空上不少。

  「有很多話,大概沒有人敢當面對殿下說。」范閑思忖片刻後,平靜說道:「但我必須和你說一下。」

  皇帝陛下馬上就要回來了,范閑要對老三做出自己的交代,因為他清楚,這孩子心思其實細膩無比,所以先前他一直用殿下稱呼對方,此刻卻是直稱你。

  「大殿下天性好武,日後終究是要派往邊關駐守。」范閑面色微沉,用自己的語言,述說著陛下日後的安排,「他天性直棱,絕不會主動做出任何有傷兄弟情誼的事情,這點你要放心,不要多疑。」

  三皇子的手顫抖了一下,看著先生的臉,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

  「至於我,我將來總是要走的,這天下如此之大,我總要去海角天涯看上一眼才算不虛此生。」范閑微微笑了起來,「所以你也不要疑我,即便你長大後……也不要疑我。」

  三皇子張大著嘴,不知為何感覺到一絲害怕。

  「這不是身為臣子該說的話。」范閑斂了笑容,平靜說道:「但我想說給你聽。此生二十年,我已經厭倦了彼此之間猜測試探心意,不管你日後長大了還信不信這句話,但請你記住這句話。」

  如他所言,這種話已然犯了天子家的大忌,更遑論是一位臣子口中說出,然而范閑偏生這般平靜地說了,說得如此自然。李承平怔怔看著先生那張本來英秀無比,今日卻有些憔悴的面容,下意識裡點了點頭。

  ***

  三天了,京都已經平定,三騎再次入京,向天下宣告了陛下祭天歸來的消息。驚魂未定的京都百姓們歡喜雀躍,站在皇城之上的范閑卻不知道他們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後,還在高興什麼。

  皇帝陛下預定歸京的時間遲了三天,在這三天中,定州軍的軍情通報綿綿不斷地通過軍方和監察院的渠道往京中送來,范閑過足了監國的癮,兩隻手拿著陛下行璽胡亂蓋著。

  這一天,消息終於傳來。范閑帶著三皇子,與大皇子一道,連同倖存下來的保皇派老臣們,行過猶有兵刀之跡的街道,走出正陽門外,於十里外之地停駐。

  數千人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很多人都直接跪在了道路兩旁的麥田裡。此時秋收未到,金黃麥穗撐過了戰馬的踐踏,帶著沉甸甸的收穫於微風中兩方搖擺。無數人的心情有如麥穗一般擺動激蕩,守望著遠方行來的明黃御駕。

  范閑把目光從麥田裡收回來,微笑看著身旁緊張喜悅的三皇子。

  §卷六 第一百七十章 父與子的下半卷

  御駕緩緩而至,平穩地停在官道之上。因戰亂慌張故,今日官道未曾鋪黃土,灑清水,但皇帝陛下的那雙腳依然沒有任何遲疑,堅定而穩定地從明階上走下,踩在了京都周邊的土地上。

  皇帝將手從姚太監的肘部挪開,平靜的目光緩緩掃過四野,數千臣子將士跪于地面,正在膜拜他。他的表情淡漠,眸子裡卻沒有太多的表情。

  震天響的山呼萬歲聲中,皇帝的目光自遠方的京都城廓拉近,落在近處,掠過胡舒二位大學士,掠過一身戎裝的大皇子,掠過緊張而微喜不安的小兒子,最後淡淡然落在范閑那張英秀逼人的面龐上,注意到這小子的臉上帶著一抹極濃重的疲憊。

  皇帝的唇角微翹,帶著一抹歡喜味道,似是在內心深處越來越喜歡這張漂亮的臉了,但他的眉頭馬上皺了皺,因為發現范閑受了不輕的內傷。

  明黃龍袍一展,皇帝平伸雙臂,平靜而霸氣無比地對著前方的原野。山呼萬歲的聲音漸漸停歇。

  如果沒有人敢看皇帝,那這幾千人從何知道皇帝的動作?

  從下車開始,皇帝的目光便基本落在范閑的身上,范閑覺得渾身不自在,偏生低著頭,不知做何反應,只聽著山呼萬歲聲後,陛下的雙腳漸漸向自己這行人行來。

  臨走到范閑身前時,皇帝忽然轉了方向,沒有再看范閑一眼,很鄭重地扶起了舒蕪以及胡大學士。他雙手握著舒老頭的肩膀,微微用力,用一種和緩而堅定的語氣說道:「老學士受苦了。」

  舒蕪心頭一驚,面露惶恐。胡大學士也是連稱不敢。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緊接著,扶起了在京都一役中身先士卒,立下大功的大皇子。

  對於這位自己從來都不怎麼喜歡的大兒子,皇帝的心情有些複雜,表情卻是一片平靜。

  接著,皇帝又拉起了李承平,用右手輕輕在最小兒子的頭頂撫摩了一陣,目光望著四野忠於自己的臣下們,沒有說一句話。

  然後他轉身而回,往御駕走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心想這便完了?不是說天子回京的儀式走完沒有,而是說……護國首功之臣,澹泊公范閑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陛下怎麼一點兒表示也沒有?

  舒蕪和胡大學士互視一眼,各自看出對方眼中的迷惑不解。范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站起身來。

  「起來吧,莫非朕不扶你,你就站不起來?」

  臨登御駕時,皇帝淡淡然往人群裡拋了一句話。雖然這句話沒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是對范閑說的,而且看似冷漠,實則卻是內裡夾著幾絲親近。至於這話裡隱著的別的意思,卻只有范閑能聽的明白,陛下已經認可了自己的能力與忠誠,在不需要他扶持的情況下,自己也能夠在這朝廷裡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

  范閑苦笑一聲,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膝上的泥土。按理論,陛下尚未登車,自己這個做臣子的,不能夠清理儀容,然而不知是從何處來的衝動,讓他的右手在膝上撣了一撣,拂去幾抹塵土。

  這個小動作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卻讓臨上御駕的皇帝身形略微頓了頓,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陛下的那句話。

  「安之上車來。」

  大臣們又開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陷入震驚之中。先前陛下未親自扶范閑站起,讓眾人有所猜測,誰知緊接著陛下竟給了小范大人如此殊榮。隨陛下御駕入京,這是何等樣的榮光,便是當年的太子也未曾享受過。

  聰明的大臣投往范閑的目光便熾熱起來,只是這些大臣顯得過於聰明,或者是過於自作聰明,有的目光不自禁地投注到三皇子的身上,因為眾所周知,太子二皇子因叛亂之事,絕對沒有好下場,原初眾人以為,慶國江山未來的主人,便是這位年幼的皇子,但看陛下今日的態度……

  之所以說這些大臣們自作聰明,是因為他們在不合適的地方,展示了不合適的態度。而胡舒二位大學士,則是眼觀鼻,鼻觀心,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陛下的那句話。這便是極品大臣與大臣之間的差距。

  范閑嘴裡有些發苦,但總不能逆了聖旨,走到了高高的御駕之旁,走上去掀開黃簾,站在了陛下的面前。御駕雖高,卻依然無法讓一個人站直,所以他在皇帝的身前被迫低著頭,就像天底下其餘所有人一樣。

  「坐。」皇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頷首說道。

  范閑依言坐在了皇帝的對面,看著這位已有一月不見的皇帝老子,心情漸漸複雜起來。往年裡這位君王雖然也有極光麗厲害的一面,但遠不如今日的皇帝陛下可怕——皇帝依舊平靜著,但卻像是一片無底深淵般,蘊藏著力量。這種感覺令范閑有些心悸,看著那兩道劍眉,那雙平靜的眼眸,不自主地生出了退卻的心思。

  君王的王道霸氣,不是從他的外貌體態呈現,而是從手段與結果在史書上呈現。能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能安排出如此的大局,如此厲害的人物,果然不愧是三十年間大陸第一人。范閑明白了這個事實,也只有接受這個事實。

  穿著龍袍的中年男子低頭看著二位大學士呈上來的各路緊急奏章,沒有理會范閑對自己的觀望,哪怕這種臣子對皇帝的觀望極不禮貌且犯忌。

  御駕緩緩動了起來,窗外的天光斜斜打入,照在皇帝手中的奏章上。他低著頭,皺眉看著這些東西,忽然開口說道:「三年。朕的大慶還需要三年時間。」

  說這句話的時候,皇帝並沒有抬起頭來,像是在自言自語。范閑清楚陛下說的是什麼意思。經歷內部叛亂,且不說京都受損嚴重,朝政混亂不堪,僅是軍方內部的攻擊,便已經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後果,軍心此時已然不穩。另外東山路一帶官員牽涉及眾,雖然陛下已從江南擇良吏前去接替,但對民生的影響定然極大。

  收攏軍心,至少需要一年,消除這次大亂的心理影響,至少需要一年,而真正要從財力物資民心各個方面做好大型戰爭的準備,慶國至少需要三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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